大宋清欢 第1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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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姚欢在感慨之外,更有一层纳闷,孟皇后与娘家唯一的至亲长辈进行如此私密的计议,为何当着自己这外人的面来说?
  然而,很快,孟皇后继续娓娓道来的安排,就让姚欢的纳闷变作了震惊。
  皇后竟然,要将一万贯私房钱,交给姚欢!
  这些钱,大部分来自孟皇后每月从府库中循例领到的“好用”小部分,则是她绣了帕子、做了袜子后,由陈迎儿以宫人裁造之名卖到宫外换来的钱。
  皇后明确地请燕夫人作见证,这一万贯并非借贷给姚欢的,而是由姚欢拿去经商,待到小福庆及笄,这笔钱先扣去每年一百贯的给姚欢的酬劳,再扣去两成的给姚欢的分润,余下的还来皇后处。倘使世事无常,皇后届时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姚欢则直接将钱送往郭家,记在新媳妇福庆的嫁妆名下。
  姚欢听完,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这简直就是后世“家族信托+保险产品”的结合体啊!
  她诚惶诚恐间,问出的话倒是十分直率——为什么信我?这笔钱亏光了怎么办?
  孟皇后却更直率,道是,会做买卖、救过福庆、不贪内命妇荣华的女子,她孟氏于开封城内,再不识得第二个了,只能选姚欢。
  就像旧时蒙孟家照拂、数年来也从不为女婿转京官来求孟皇后的至亲,除了燕夫人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至于盈亏,姚娘子,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那不值得我信任之人,便是岁岁盈余,亦可将帐做成看起来血亏。而就算诚信之人,做买卖,也没有稳赚不赔的,更何况……”
  孟皇后转向燕夫人,意味深长道:“更何况,姚娘子将要大展手脚的地方,正是郭县丞治下。”
  ……
  中原王朝这座繁华的都城里,人各有命,动物又何尝不是。
  晴日里,倘若从空中俯瞰下去,便能看到动物们的迥异命途。
  猫在瓦檐上晒太阳,狗在街巷摇尾乞食。
  马在城市各厢房间疾驰,仿佛一个个在织机上飞速往来的梭子。
  猪,很多头猪,在朝暾升起之时就出现在南薰门,浑浑噩噩又秩序井然地往城中特定的屠宰院行去。它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走得那么从容优雅,乃是因为它们原本过的,就是猪栏中的日子,它们不晓得,若无自由,这一刻是吃饱肚子,下一刻就是任人宰割。
  而牛,是个相对中庸的存在。人们不把它们作为猪羊那样的主要肉食来源,也不用马的速度来考核它们。
  在京城户口的牛儿们的眼中,世上有鞭子,但抽得不那么狠,世上有屠刀,但那是送给邻居的。
  此刻,这头心平气和的京城牛,看到晌午载过的那对姐弟,又向自己走了过来。弟弟一派天真,姐姐则心事重重。
  大牯牛蹄子哒哒,不紧不慢、步伐悠然地往前走。
  姚欢在这蹄声中,回想今日所见所闻、所领所受,恍然觉得做梦一般。
  自己今早出门前,还在一分一毫地算浮屋夜市小亏还是小盈、明年竹林街的房租不知要涨几贯、流民的雇钱付到秋末还是初冬了、后头几批小龙虾收上来后要不要每斤多卖二十文……
  不曾想,午后归来,她竟然,已经腰缠万贯。
  姚欢先将汝舟送回了东水门姨母家,然后回到竹林街的小天地里,静静地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孟皇后显然是谋定而动,舍弃了苏颂这位曾经由祖父孟元盖章、却已帮不上什么忙的长辈,而选择了同样可信但更有战斗力、又能彼此共荣的伙伴。
  她对自己的命运是绝望的,绝望到已作好准备,就算自己成了废后,也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她对女儿的命运又是充满希望的,她希望女儿在及笄之后,好歹能迎来比母亲幸福一些的人生。
  第249章 小龙虾行会第一次代表大会
  中秋过后、重阳在望,饭食行也迎来了黄金季节。
  浮屋夜市里,姚欢的小龙虾一炮走红,不少正店的东家,晓得沈、姚姨甥俩和明月楼的于得利相善,纷纷想通过于得利来接洽姚欢。
  姚欢内心清楚,就像咖啡豆一样,小龙虾的养殖和贩卖,是不可能被自己垄断的,或者说,农林渔牧创收,根本就不应该用“垄断”、“保密”的思路去套。
  天地、自然给你的便宜,造福于苍生,才是不缺德的作派。
  就算退到势利的心态上,再势利也不能无视科学。以小龙虾为例,这好东西跟着她姚欢穿越过来,难道就和仙剑认主一般,只认她?
  后世的小龙虾养殖,要在田埂和塘堤中埋设玻璃钢、钙化板等妨逃装置,此世哪有这个条件。
  小龙虾喜欢打洞,王犁刀和流民雇工们看得再紧,开封县那十几二十亩桑基水田中,只怕也已跑出去不少了。这玩意儿生命力如此顽强,无须经年,子子孙孙的,就能占领京畿的生态圈,还不是敞开了给人抓。
  故而,姚欢领着王犁刀,应邀到明月楼,低眉顺眼、谦虚谨慎地喊了一圈“晚辈给各位叔伯见礼”后,便直奔主题,请教饭食行前辈们的意思,大伙儿怎生合力,将小龙虾经济做大。
  在座的都是老狐狸,哪有事先不去考察,就来谈的。
  彼等实则已去过一趟开封县,瞧过情形。
  饭食行行首、樊楼的东家老韩,更是派出儿子韩三郎提着樊楼自酿的好酒,亲自拜访了郭县丞。小韩回来向父亲禀报,郭县丞十分客气,说出来的话却是:本官不懂经商的道道,你们去问姚娘子便好,既然她已将虾子养了出来,自是更有经验。
  此刻,明月楼的雅间里,行首老韩,对着姚欢笑眯眯道:“姚娘子,听说,依着你大义如山的身份,朝廷给你在开封的租田,免了两税?”
  姚欢点头。
  “哦……那,开封县又租给你三十亩地,岂非又要少收三十亩地的两税?”
  (宋时的亩,相当于今天的亩的一半,约350平米左右)
  姚欢见这韩行首,大约因为经常见谁都笑脸相迎,眉眼皆是弯弯的,喜庆得很,十分像后世那位四处派名片、平易近人的香港首富。
  可实际上,这样的商场老手,每条笑纹里都藏着试探。
  姚欢于是莞尔道:“晚辈今春佃得的十亩公田,虽免了秋税,还有杂税杂费,晚辈均按时送到县衙仓曹。想到朝廷待吾等升斗小民这般仁义,晚辈又将城中饭铺免了的商税,折出来十贯,拜托王犁刀交给郭县丞,添作乡县学塾、书院的营建之资。只愿明年老天也照应些,那新租的三十亩田,桑、虾、稻的收成更佳,赚得的银钱,够给县里挖渠疏浚、修筑堤防。”
  韩行首闻言,笑容未敛,心中已明镜一般。
  难怪郭县丞护她护得什么似的。这小娘子真金白银地砸去他开封县的公廨库房里头,朝廷考功时,可都是摆在明处的政绩,县里的官人们当然要继续将可作虾塘的公田悉数租给她了。
  她身边那五大三粗的汉子,看起来憨厚,听闻却是开封县令的救命恩人,自也是个地头小蛇。更何况,这小娘子做浮屋夜市时的欢门,是皇后出手送的……
  韩行首于是看了看左右几位行内耆老,赞叹道:“果然后生可畏,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姚家侄女当真是个好胸襟好气魄的,不像咱们几个老家伙,常常钻在钱眼里出不来似的,嗬嗬,嗬嗬嗬……”
  一旁的明月楼东家于得利,也接着韩行首的话茬道道:“欢姐儿,你姨母在东水门就是出了名的大方爽快,你的性子随了她,甚好。现下看来,你在开封县算是立稳了脚跟,但莫要只想着郭县丞那一头,也顾顾我们这些伯叔同行的生意。”
  姚欢心道,要么不做,要做就拿出气势和方案来,莫在这群老狐狸面前瞻前顾后地怯了场。
  “各位伯伯叔叔,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晚辈省得。晚辈在竹林街巴掌大的小铺子,不过是伺候伺候上朝官人们的早膳,如何能与各位的正店比得。塘里的虾,自是要仰仗伯伯叔叔们来收去。各位收得多,吾等也敢养得多嘛。”
  高帽子人人爱,尤其是各个时代的中老年男子。
  韩行首一听被奉为“大树”心道,小娘子颇会说话,倒未仗着有公家的后台倨傲冷刻。
  “这样吧,老夫先说个法子,诸位看看行不行。这鳌虾既要在京城贩售,也须遵了朝廷的规矩,像猪行、鱼行、米行、炭行一般,立个虾行。虾行立得了,我们饭食行依着素来与其他肉菜行打交道的法式,每到出虾季节,问虾行预定即可。至于虾行的行首,开封县那边,郭官人已给咱们指点得分明,就由姚娘子这边出人,如何?”
  见众人纷纷点头,姚欢也不假推辞,指着王犁刀道:“这位王大郎,助我养虾之前,就在县里听候官人们差遣的,原本也在京城里常走动。鳌虾行的行首,他合适。”
  王犁刀跟着姚欢来谈判之前,就得过姚欢的指令,现下一听姚欢的话,王犁刀仿如听到“掷杯为号”似的,忙在跃跃欲试的面色中夹了三两分惴惴道:“行会常要与开封府打交道,朝廷的一些摊派亦要应对,小的素来不怕吃苦,但出面转圜的本事,哪里一时三刻就修炼出来了……”
  姚欢笑道:“那就有劳行首给你派个师傅呗,韩家三哥就不错。韩三哥来做虾行行副吧。”
  姚欢这个提议,事先也已与明月楼的于得利报备过。于得利自知实力不能望樊楼项背,本也没想着在鳌虾买卖上压过樊楼、去虾行插一脚,但姚欢的举动,令他心窝子更舒坦了些,觉着这小娘子不仅会来事,还懂事,晓得尊重自己这个最早跳出来的引荐人。
  懂事的晚辈,往往也知恩,鳌虾买卖运作起来,这女娃娃对明月楼额外给些好处和便宜,未必比一个虾行副行首少几分实惠去。
  于得利遂适时地推波助澜:“韩行首,举贤不避亲,令郎最是个行事利索又明白规矩的好孩子,就一同帮着打理虾行吧。虾行里头有咱饭食行的自己人,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放心些,闭着眼睛将银钱往虾行里头送就是。”
  “对,对着咧。”
  “于行副说得正是,今岁蟹行几个小王八蛋不上路子,说好给我们遇仙楼的货,竟是临到关头减了大半,说是送到蔡府去了。”
  “哦?有此事?那你们就将招牌菜从蟹肉兜子,改成虾肉兜子呗。水族珍馐何其多,如今又添了鳌虾这一物,看他蟹行还牛皮哄哄的。”
  众位老当家的,骂了一回供应商,均觉出气得很。
  韩行首笑而不语地听着,待他们的口水吐够了,方吩咐与会旁听的儿子韩三郎道:“你这几日便引着小王兄弟,去开封府走动走动,快些将虾行立起来,莫拖拖拉拉的。”
  ……
  从明月楼出来,与众人告辞后,在王犁刀的骡车上,又一路与他交待行会保金、衙门打点、留育种虾、招雇新工等各项事宜。
  王犁刀面上挂着准备大干一场的兴奋,却也继续压制着心中的疑虑——姚娘子怎地好像又发了一笔横财?二话不说又租了三十亩官田。
  但他是个有分寸的。
  有赖姚欢的运作,自己竟真的能当鳌虾行行首,已是得了娘子的大恩情。旁的秘辛,莫多嘴打探。
  姚欢在竹林街外的酱市前下了车,照例要去采买些西瓜豆酱和咸齑酱,却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欢儿。”
  是四郎!
  曾纬上前:“坐在店里等你有所不妥,我将这竹林街大大小小的笔墨纸砚店都逛遍了,总算守到了你回来。”
  因又柔声道:“自岁初邵兄去了国子学,汝舟换了私塾先生后,你不是提过那先生不大合意?我这些时日寻了个好的,今日带你去瞧瞧。”
  第250章 鸿门
  “怎地,不是府里的马车,你便如此小心,恨不得离我一丈远?”
  曾纬望着缩在自己对面、身形有些僵硬感的女子,压低了嗓子调侃道。
  他依然是双眼含情之态,目光如电,直剌剌地打在女子面上,仿佛不许她有丝毫躲闪的机会。
  继而又转为半嗔笑半得意的神色,雾障雨帘一般,恨不得将对方裹作一团。
  姚欢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明明是金风送爽的仲秋,曾纬雇的这车也宽敞透气,她却头一回有股置身黄梅天似的黏腻压抑的感觉。
  今日曾纬找她,开门见山,表明来意,说是给小汝舟寻到一位新先生,带姚欢去看看。
  难得他想着此事。
  姚欢心软了。
  多日不见的些微疏离,如风静尘落。
  她没什么犹豫,随他去看。
  那新先生的塾学在丽景门内的巷子里,离姨父姨母家须有二里多路,但先生确实仪表学问都好,里头的孩子瞧着也是个个温文有礼,眼神而不失灵动。
  姚欢当下就属意了七八分。
  她回到车上,原是要主动谢一回四郎的。
  可不知为何,四郎那番想伸出手将自己拉过去的姿态,看着分明与从前不太一样,教人觉得又膈应起来。
  于是,面对郎情,姚欢并未继续报以妾意,而是正色问曾纬:“吏部的签押,下来了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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