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宿敌之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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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欣荣殿的棋盘上,何当归跟孟瑄一共下了三局棋。第一局棋,两个人的神色从漫不经心,到收起玩心,到面色凝重,到举棋不定,再到额头生汗,最后下成了一个平局。
  平局?竟然是平局?何当归愤愤地盯着眼前之人,心道,难道这个世上真有神童,才十多岁就能跟她于棋盘之上斗智,还打成了平手?须知,棋艺是她最得意的一项技艺,怎肯在这上面输给一个小孩子!回思了一遍这局棋的进程,她觉得自己前半局都是在敷衍了事,抱着应付小孩子的心态,以致渐渐跟对方进入僵持状态,倘或她从一开始就好好的下,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在三十步之内确定胜局!
  而孟瑄也对何当归怒目而视,输了?他竟然输了?算上之前他下的先手棋,这局棋分明是这个小丫头赢了他一个子!岂有此理,他前世活了十九年,今生又活了十一年,浸淫于棋道已经二十余载,竟然输给了一个初学下棋的小丫头,他如何肯甘心服输?于是孟瑄沉声道:“再来一局!”
  “来就来!”何当归深吸一口气,敛息凝神,这一次一定要彻底击溃他。
  重生一次,两世为人,怎么可能会在自己的得意领域里输给一个小孩子!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这样想道。可是因为太过急于求胜,他们二人都同时忽略了两个问题,第一,普通的小孩子绝不会有这般高明的棋艺,能跟重生后的自己打成平手的小孩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第二,他们目前都正在扮演着小孩子的角色,对身边之人都是深藏不露,从未动用过真正的博弈手段,难道为了争一次输赢,就要暴露自身的实力吗?
  就这样,第二局的对弈又开始了。
  经过一番厮杀,卯足一口气的何当归苦心孤诣,终于险胜了对方四子。此时,两个人都感觉到不大对劲儿了,双双都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打量着对方,心道,没想到这世上真有神童!古语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比一山高,古人诚不我欺也,真是失敬!
  最让这二人感到不妥的是,因为他们的棋盘极大,所以刚才的一番厮斗被彭时彭渐宁渊和假风扬四人瞧得清清楚楚,并成功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于是他们都丢下自己的棋盘,凑上来围观二人下棋。
  在这四人的催促中,何当归和孟瑄又开始下第三局棋。
  这一次,他们都在心中懊悔刚才一时不慎竟然暴露了真实的下棋水平,还引来众人的关注,于是下定决心要守拙藏智,恢复到一个普通孩童的菜鸟水准。甫一开局,他们就处处卖破绽给对方,想让对方尽快把自己解决,于是下的棋路一步比一步白痴,让后面围观的四个人大失所望。
  而后,彭渐最先抛弃了“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原则,开始为何当归出谋划策,教她怎么杀掉对方的那一片黑子,看不过眼的彭渐宁渊和假风扬也开始参与进来,对着墙上的棋盘一通指手画脚,于是两个人的对弈最后就演变成了六个人的口水战,观棋的四大谋士各执一见,针锋相对地讨论着他们每个人提出来的行棋方案中的亮点和败笔,最后总结出了一套兼容并蓄的综合方案。
  何当归只觉得自己头顶上仿佛有一群苍蝇在“嗡嗡嗡”地飞,很想把棋篓子一扔回自己的座位吃点心,可是转头间看见老太太那赞许中带着期盼,期盼中带着殷切,殷切中带着不明意味的目光,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下这盘见鬼的棋。
  “祖母万安,白琼姗姗来迟,请各位原宥!”伴随着这道黄鹂鸟般清脆的声音,一个十二岁的宫装美人款款走进大殿来。
  何当归的眉心突地一跳,旋即侧目去看,此人不是罗白琼又是谁。那眉眼,那笑容,那神情,那言行举止,虽然透着几分稚嫩生涩,没有前世那个三十岁时罗白琼的风情万种,但她分明就是跟周菁兰联手害死了自己自己母亲和自己女儿的那个人,那个以亲情为名,一次又一次给自己设下陷阱,最后诱自己跳入万丈深渊的女人。她的好二姐,罗白琼。
  果然是人靠衣装佛要金装,十二岁虽然不是一个女子一生最好的年华,但却胜在青春的活力,胜在天真无邪的小白兔气质——虽然不知道罗白琼是否曾有过天真无邪的岁月。总之,眼前这个身着娟纱金丝暗花云锦宫装,外披翠纱露水纱衣,头梳双环如意高髻,簪着一支金錾花双喜扁方,一支玳瑁镶珠石珊瑚松鼠步摇,面带甜美笑容,走路婷婷袅袅的小美人刚一走进大殿,就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尽管何当归早就做好跟孙湄娘罗白琼罗川谷见面的心理准备,尽管她回罗家就是来找这三个人的,尽管她已经把自己的心锻造得跟石头一般坚硬,可是乍一看见这个宿世仇敌的面孔,她还是忍不住心头那撕裂一般的强烈恨意,几乎要耗尽自己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不把恨意表露出来。
  她曾救过周菁兰的命,周菁兰和徐四娘却恩将仇报,设毒计陷害自己,自己也没生出过这般强烈的恨意。她们为男人,为尊荣,为名分,为了女人天性之中无法并存的一面,自己虽然厌恶和不齿,但也能理解一二。她们杀她,不过是因为她挡了她们的路。
  可是,她自问从自己在王府中获得尊荣和权势之后,时时刻刻都在为罗家人谋福利,事事都以他们为先,不断付出不求回报,他们不感激也就罢了,还动不动就反咬她一口,亏她还能耐心地跟他们周旋了十几年。
  当年,罗白琼求自己给她的夫君梁弈州谋一个正四品的通政使司官职,尽管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自己还是日日夜夜为此事耗费心神,多方谋划,没想到等她辛苦做成此事后,却留下了一个滥用职权的把柄一个宁王印鉴在罗白琼的手上,往后,只要是二房的人来找她办事,话里话外总会提一提这段旧事以作要挟。饶是如此,她依然克尽耐心地为他们做各种事,以为日久见人心,他们早晚会感受到她的一片亲善心意,再被她的心意所感动,没想到最后等到的却是她看清楚了他们的险恶居心,而彼时,她真的已经无力翻身了。
  她何曾有半分对不起他们,他们竟负她如此之深!
  她伤得多重都尚可忽略不计,可是她多想让自己的女儿活下去。然而,对于水牢中奄奄一息的她们母女二人,孙湄娘和罗白琼仍是穷追猛打,向水中投放小蛇活活咬死了她的女儿。无力回天的她只能把女儿冰冷的小身体丢进水中,然后捉住那些小蛇,发疯一般地抽死在水牢的石壁上。见此她如此命硬,孙湄娘又好心地告诉她,如今她的母亲已经病重卧床,而且不久之后将会得到一碗掺着砒霜的汤药,只要她愿意乖乖赴死,那么她们祖孙三代就可以地下相逢了。
  当时她痛悔不已,连连向井壁上撞头。若是她不嫁入王府,若是她一生庸庸碌碌,若是她根本没有来过这个世间,她的母亲也不会死得那样惨!
  “三妹妹,你很冷吗?你的肩膀一直在发抖呢!”彭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也把她从那场噩梦中拖出来,此刻他的公鸭嗓听起来也没有那么难听了,“哦,一定是你刚才坐在门口吹了冷风。”彭渐提议道,“不如你去我们那桌喝杯热茶暖暖吧!”
  何当归点了下头,刚要回答点什么,那一个黄鹂鸟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又在咫尺之间响起来了:“让各位久待,实在是鄙府的罪过,白琼烹了一些我自制的香果茶当作赔罪,各位请尝一尝,此茶可还能入口?”
  老太太瞧见孙女儿的言行举止如此大方得体,不由满意得连连点头,二儿媳妇的苦心栽培果然有成效,如今放眼整个扬州城,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像琼姐儿这样内外兼修聪明灵巧的大家闺秀了。汤嬷嬷也跟在罗白琼身后进了大殿,她的后面一左一右跟着甘草和灯草,每人手中捧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瓷瓶。
  于是,六个下棋下到口干舌燥的棋艺高手,再加上老太太和保定伯孟善,八个人纷纷各就各位,静等着那个走起路来婷婷袅袅的宫装小美人把茶分发给众人。
  罗白琼先给保定伯孟善和七公子孟瑄一人奉了一盏茶,然后又依次给老太太假风扬宁渊彭时彭渐奉了茶,然后她自己也双手捧着一盏茶,转身走到大殿中央,笑吟吟地介绍道:“此茶是选用上等鲜果,并加入各种药汁和调料做成的开胃香果茶,正适宜在饭前饮上两杯,如今秋季干燥多风,因此这茶中还添加了一些裨益肺腑的草药……”
  清脆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每一个拿到香果茶的人都忍不住做了两三个深呼吸,好香的茶!微酸的甜果香之中,还另有一种青草的天然馨香气味,还没有入口,仿佛就已经能预见到这茶的醇厚口感,再听着殿中央那位罗小姐的娓娓叙述,当真是一种享受。众人浮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刚才一直等不到开宴的焦虑情绪渐渐散去,连面容严苛古板的保定伯孟善也露出了一个放松的表情,闭眼轻嗅了一下这缕给人安定的果茶香。
  这时候,抱着一个半空的大瓷瓶站在列席后方的甘草,突然注意到三小姐的那张桌案上空空如也,既没有点心也没有茶,于是她连忙走上前取过一只茶盏,给她倒了一些香果茶。
  何当归自从刚刚触动了最痛的那一段回忆,整个人一直有些怔怔地发呆,也并未留意殿中之事,更不曾关注自己面前有什么吃的喝的。此时甘草上来给她倒茶,她才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这张桌子是空的,后知后觉地想起,之前是有三四盘点心的,不过后来那个彭渐端着一碟鸳鸯饺跑来找她聊天,不光吃完了他自己的鸳鸯饺,还吃尽了她的一桌点心,吃东西的同时嘴也不闲着,嘀嘀咕咕地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
  何当归轻舒一口气,感觉慢慢地从黑暗的回忆中缓过来,抬目之时,对面的孟瑄那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也正直望过来,让她登时有一种被对方看穿了心事的感觉,几乎是自卫一般地低垂下头,然后捧起桌上的茶想要大灌两口驱寒。可是茶送到了嘴边,她的手又停了下来,这个甜香味,这种橙红色的茶汤……不是自己做的红果茶么?为何罗白琼会说是她“自制”的“香果茶”?
  何当归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汤嬷嬷,想要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而对方也一直都在目不转睛地瞅着她这一边的情况,眼见她已经发现了“此茶即彼茶”的时候,汤嬷嬷心虚地咧嘴一笑,然后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二小姐的制茶手艺真好啊,这香果茶简直是我们罗府的一绝!”在赞美着罗白琼好手艺的同时,也在向何当归暗示,万万不可出来拆她们的台,因为这可是关系到“我们罗府”的名誉的大事!
  何当归听懂了汤嬷嬷的暗示之后,又恢复成自己最惯常的低眉顺眼的怯懦模样,闷着头坐禅,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那一碗茶发呆,心中却是笑出了两行眼泪,哈哈!罗家真是一个各种奇事怪事倍出的宝地,一道果茶竟然也有人出来冒认,还大大方方地将这茶的诸般好处一一道出。何当归又想到,既然自己能认出来这是红果茶,那么当日在马车里连喝下七八碗茶的老太太自然也能认得出来,不知道如今坐在正中央主座上的老太太,对着一杯名为“香果茶”的红果茶赞不绝口的时候,连夸乖孙女儿心灵手巧通晓药理的时候,她的心中是否也会有一丝颤抖和不安呢?
  此时,大殿中央的罗白琼已经向众人介绍完了她的香果茶,侧过身子捏起丝帕,冲着上座上的保定伯款款一礼,得体地笑道:“孟伯伯请用茶!”然后环顾四周,再笑道:“各位请用茶!”
  于是整个大殿之上,除了何当归,每一个人都捧起茶来满饮了一口。
  罗白琼笑吟吟地看着保定伯孟善单手执杯,半眯着眼睛含了一口香果茶,然后突然睁开了眼睛,捂住鼓着腮帮子的嘴巴静默了一刻,而后偏头……将那一口茶吐进了漱口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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