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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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新酿酒,沽于村路前,偶见英雄客,推盏把话言,言之江湖远,一剑豪气千,义气可相交,生死共赴前,天山路迢迢,昆仑雪绵延,少年仗剑起,天涯咫尺间……”
  “义气可相交,生死共赴前……鲜于期,你他娘的!原来是我在缘木求鱼了……”沈绛推落一只空酒坛,咕噜咕噜滚下了房檐。“哈哈哈哈哈哈!”
  碎瓦四溅,正飞在了萧尹的云纹靴上。
  他抬头,又一个酒坛飞下,伸手,接住,空空如也。
  “喝了多少?”他问。
  “搬上去十七坛,掉下来……”侍者看向满地的碎瓦片。
  酒气氤氲不散。
  萧尹点头,“都下去吧。”
  侍者们退下。
  “你来得正好。”沈绛半躺在瓦上,支着手臂,将头撑起来,看着纵身上房的萧尹,道:“来,陪我喝酒。”
  萧尹从善如流,在他身边坐下,松了衣襟,也提了一坛子,扯开封口,仰头一口入喉。
  沈绛打了个酒嗝,耸肩笑了笑,“你也挺上道。”
  萧尹一笑,“沈小爷难得有雅兴纵酒高歌,萧某也不得不舍命陪君子。”
  “呵呵……”
  沈绛颓丧一笑,醉意朦胧,他道:“陪?这世上纵然无数芸芸众生,其实……也都只是一个个孤魂野鬼,紫陌红尘,终究不过孑然一身。”
  “紫陌红尘,孑然一身……”萧尹低吟,也饮尽,扔了酒坛。
  沈绛苦笑数声,“我被公治偃带入道门,可惜心无慧根,一术未成,连最起码的心如止水都做不到……哈哈哈!”他仰天,自嘲大笑。
  萧尹闻此,不由心念一动,道:“道语中云,成也自然,性也自然,然也自然,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沈绛抱着酒坛,面露哀意,“萧尹,此时此刻,我们同坐同饮,也唯有此时此刻而已……”
  他话音才落,酒坛又捧起,喝了个底朝天,顺手又一扔。
  “哐当——”
  沈绛一坛接一坛,一连又摔了好几个酒坛。
  “枯饮不过闷酒,你不再说些什么?”萧尹问他。
  沈绛将身体倒了过来,又把手臂挂在他肩上,点点手指,笑道:“萧尹,啊不,悦安哥哥……嗝儿!”
  沈绛笑得喷出满口的酒气,“你又想套我话,你这人,也不讨人喜欢,满肚子的坏水,说……说同我相好,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萧尹长眉微挑,“我打的什么主意?”
  沈绛支着脸庞看他,抬起手,轻轻勾勒着他的眉眼,道:“我又不是金子,又不是银子,你喜欢我做什么?呵呵,玩玩,行嘛……但别的就算了,我不相信你,一点都不相信。”
  沈绛凑到萧尹面前,看得认真,“你之前查清楚了我的底细才来揭穿我,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父亲是谁,知道我的师父是谁……若不然我早死了,不是吗?”
  萧尹冷然,“沈绛。”
  沈绛将手放在他的唇前,轻道:“嘘……莫生气,我不介意,萧将军不能轻易心软的,我知道。”
  萧尹抓住他那不安分的手,问道:“那你介意的是什么?你现在都难过成这般了,便不必再掩饰了。”
  沈绛抖着肩膀笑,“嘿嘿,你以为我会酒后吐真言吗?”又摇头道:“我不难过,相反,我还挺高兴的……”
  萧尹看他眉梢眼角,都红殷殷一片了,身如烂泥,滚在自己的怀中。
  “他不知道,我除了……除了,嗝儿……那个九珠金杯,还摸了他一个孔雀石金带钩,原本还想找回小侠之后,再想办法挣钱还他,怎么说,嗝儿……小爷也不能欠着朋友的钱,但现在,他是我的仇人了!仇人!我便不用还他了,哈哈哈哈!无债一身轻,我好快活!!!”沈绛大笑。
  “鲜于期……”萧尹深深地叹息,轻道。
  沈绛忽然就提起萧尹的衣襟,恶狠狠道:“不要给我提他!不要提这个名字!你要叫……抠门鬼、吝啬鬼……哦对了!”
  沈绛松了萧尹,又给他平整平整抓皱的衣纹,道:“你用了他的三千骑兵,现在是你欠他了,你要当心,他会挖你一大块肉,喝半缸子血,再拆了你的骨头,拿走你的心……最后捏碎了,踩在脚底,还要你赔他的干净鞋子……”
  说着说着,他没了笑容,又一口酒咽下去,乱发遮了面目,浑身戾气,“我要杀了他,割下他的头,挂在戈壁滩上,喂秃鹫……”
  萧尹:“……”
  沈绛霍然起身,“萧尹,我要走了,你之前说,复仇只能安慰活人,但我也只能靠这个安慰,才能活下去……”
  “他引你回去,你觉得为什么?他能束手就擒等着你杀?”萧尹亦起身。
  沈绛讥嘲,“你不懂,他就是贱!皮痒痒,我要杀他,有无数种方法!”
  “最有用的方法,便是曲意逢迎,伏低做小,趁他不备……是不是?”萧尹冷声,“沈绛,你清楚所有的事,只是整日装疯卖傻,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沈绛回头,见萧尹一身严穆之气,不由好笑:“萧将军,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浑身上下,都是弱点……”
  萧尹叹言,“他以为你跑不出他的手掌心,如今不惜引你仇恨,也要让你回去,他是知道对你失控了,所以……”
  “够了!萧尹,你闭嘴!”沈绛深深的呼吸,他捏拳,“你所谋划的大业,一个假女皇,只会拖累你,你若有心,定能找回那位金河公主,有我没我,根本无关紧要。”
  “你若是只是想杀了鲜于期,我可以与你同去西河城。”萧尹忽道。
  沈绛看着他,云后月色忽明又暗,他双目沉沉。
  他道:“只怕,你下不了手……”
  沈绛冷然,“笑话!”
  “你纠结于仇恨,却放不下与他的……情义,你杀不了他。”萧尹上前,“告诉我,是还不是?”
  萧尹目光咄咄,沈绛一时心惊。
  “你住口!”
  愤怒、不安、还有痛苦,诸般情绪一起涌上了心头,他无可适从,猛地一拳向萧尹,此拳毫无章法,一拳挥出,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向前扑去,萧尹一抬手就抓住了他的拳头,那手腕便往旁边一折,只听“咯”一声,手骨定然断了。
  沈绛一声闷哼,霎时大汗淋漓,猝然抬头,目中带着怒意,凝视萧尹。
  萧尹道:“你想杀他报仇,我可以帮你,保证万无一失,绝对不留任何隐患。”
  萧尹再附身,指着他的心口,“但你的心还不够恨,不够绝,你杀不了他,所以你不能回去。”
  他又举起沈绛的断手,猛地一捏,断骨归位。
  一瞬间,剧痛几乎直冲沈绛的天灵盖,他竟硬生生忍下了,唯有嘴唇,被咬地沁出了一线血丝。
  “你若再同我动手,我可以折断你的手,打断你的腿,还给你好好养伤。在此期间,你若是想明白了,便罢了,你若是还想回去,我便再折断你手脚,直到你想明白为止!”
  “萧将军不会轻易心软,对不对?”萧尹低头,松了他的手臂,又捏起他的脸,道:“你那些故意让人生气的醉话,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没有下次,懂了吗?”
  沈绛捏着手臂无力垂下,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仰着头,切齿,“懂、了……”
  想必此后,沈绛定然心中生恨。
  萧尹心中一声沉叹,摘下自己头上的一枚玳瑁簪,给他将乱发缚起,道:“酒多伤身,别再饮了,我也不想你为旁人做出这般失魂落魄的鬼样子。”
  *
  翌日,大朝会。
  萧尹端坐紫微殿左首尊位,而丹徲之上的宝座,只有一枚储君监国印。
  有官员出列,躬首道:“回禀将军,登基诸礼仪礼器,已备置齐全,只待国师算定吉日吉时,便可定下大典。”
  萧尹便看向乌啼。
  乌啼出列,微行一礼,“三日之后子时,便是七星聚首之时,正可秉问苍天,筹算吉日。”
  萧尹颔首,“有劳国师。”
  “诸位还有何事可议?”他看向堂下百官。
  终于,前头的王必俭出列,他手持笏板,道:“前日盈城新任刺史上任,乃是一无名之辈,却是国子监祭酒骆韶英所荐,此不合规矩,将军如何看待?”
  骆韶英出列,亦行礼,道:“新任盈城刺史,名冯劝农,原为山泉书房学子,有务实之才,那安民十策,便是此人所著,将军明鉴。”
  “安民十策?哗众取宠而已。”王必俭冷笑,“此人父为何职,祖为何官?家谱何在?郡望又在哪处?”
  骆韶英脸色有些不佳,但还是答道:“冯君祖籍简州陶县,不见家谱显赫,从未祖上为官。”
  王必俭讥嘲:“那不过一草民,如何能治理州城?”
  骆韶英似在隐忍怒意,他一字一句道:“有才之士,何必看祖先!”
  王必俭抬首,一脸蔑视,“笑话!我朝天下,与世族共治,满朝文武,又有哪人是不知来历的白丁?就算你骆祭酒,难道不也是拜少阳公为义父,才得入朝!”
  王必俭说完,底下众官见萧尹高坐,面色意味不明,也不曾出言,便议论了起来。
  “不错,我世族数百年,累世名望,才能朱衣紫袍,位列朝堂,那区区草芥之徒,竟能与我等同朝为官,不免失礼。”
  “今日那草民竟登天子堂,明日岂非下奴也敢同我等称同僚?”
  “礼仪典章,乃立国之本,切不可败坏。”
  ……
  骆韶英孤立其间,浑身发抖,“世族之子,亦有纨绔之徒,草民之身,却也知《五章》《五问》,英雄何问出处!”
  登时,满殿之人炸开了锅——
  “骆祭酒此言无礼至极,简直有辱斯文,草民愚钝,何知典籍?不过照本宣科,聊作一笑而已。”
  “就是!若是一介白丁能治世,何不见历代有草民入朝堂为官,那还要我等赫赫世族有何用?”
  骆韶英立刻道:“神皇开天辟地数千年,诸位世族,至多也不过数百年,难道不也是草民而始吗?”
  “胡闹!我族谱上可溯神皇五帝!”
  “附会而已,杜撰而已!”骆韶英冷笑。
  “你!——”那老臣被骆韶英气得快吐血了,举着笏板就要上前来打骆韶英,骆韶英举手阻挡,口中还道:“尊驾口称礼仪,却行无礼之事,才是有辱斯文!”
  眼见骆韶英要被那象牙板打中,萧尹终于一挥手,弹指而出一枚银钉,霎时,那笏板给打碎落地,滚了老远。
  “够了。”萧尹开口。
  王必俭立刻道:“萧将军,不知皇太女何在?”
  萧尹道:“皇太女正为出服除孝诸礼仪,清净斋戒。”
  王必俭道:“此为朝廷典律大事,必要皇太女正议。”
  萧尹支着头颅,看向殿下一个个急得目红而赤的大臣,笑了笑,道:“不过五品刺史这样的小事,还用不着皇太女亲自费心吧,若是这一州一县的事情都来问皇太女,要你们何用?”
  “吏任无小事,萧将军何以轻忽?”那原要打骆韶英的老臣忙急道。
  萧尹看向他,笑道:“柳大人是吧。”
  那老臣昂首道,“不错,老臣郡望隋阳柳氏,公侯之爵,宰相人家,名门大族!”
  “啪啪啪——”萧尹抚掌。
  “真是煌煌世家,赫赫之族,萧某敬佩。”随后他忽又笑,“只是……那日袁史云刀下,尊驾俯首贴耳,可是战战兢兢、恭敬谨慎的很呐。”
  那柳大人不妨萧尹揭他短,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那……那……”
  “公侯之爵、宰相人家、名门大族……呵呵,那一介草民、区区屠户杀入宫廷之时,屠杀君主朝臣,为何不拿出您的世族之气,去理论理论典律与礼仪呢?”萧尹似笑非笑。
  “你!你!”柳大人气得又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来。
  萧尹起身,“诸位还有其他的事情吗?若是没有,恕某不奉陪了。”
  待萧尹离去,王必俭身边立刻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道:“王大人,萧尹此举,万万不可的啊。”
  “正是,如此混乱尊卑,不分士庶,便为乱世根源啊!”
  “王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大人……”
  骆韶英在那理理方才被抓乱的朝服,看了这群急上火的朝臣一眼,“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有人盯着骆韶英,恨声道:“朝纲祸乱,由此子而起,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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