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
两骑快马出了西城门。
沈绛却见入城之人甚多,甚至排起了长队,不由觉得有些怪异。
前日他们回京之时还不曾见有那么些人入京,况且那些排队要入城的人衣衫甚为光鲜,还有夹着几辆颇为奢华的马车。
不是衣衫褴褛的流民。
这时候,有钱人对战事避之不及,生怕连累自家,有门有路的都跑去稍微安宁的地界了,魏京才经历动荡,如今虽然平息了些,但局势不明,还不至于让这些人这么趋之若鹜的前来。
沈绛拉着马,经过一辆暗纹蓝绸的阔轮马车之时,觉得那车前风灯上的纹饰有些眼熟。
兰花纹饰,没有写着名号。
马车前呼后拥,十来名矫健精壮的护卫骑着十来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威风凛凛,令人侧目,就连那赶车的车夫都神情倨傲的很。
这一行人甚至不曾排在等待勘验路引文书的队伍中,径直就进了城门,真是好大的气派!
但沈绛实在记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连大元宝都留意了那车马一眼,但他没有说话。
沈绛存有心事,无心多思,不过略一疑惑,便过去了。
出了十里亭,两匹快马在五陵原上跑了许久,眼见起风,那早就阴沉沉的天上,终于落下了几滴雨来。
这雨似酝酿了许久,绝不会小。
沈绛拉住了马,同大元宝道:“我记得前头不远有个废弃的庄园,去避一避雨吧。”
大元宝自然没有异议。
那庄园看起来破败,原也有雕梁画栋的富丽,应该是因战乱,原本的主人或逃了,或死了。
之前沈绛同小爱入京,也在此停留过一夜,同着一群逃难而来的流民一起。
只是今日没有旁人,沈绛熟门熟路的进了那前厅之时,果然,门外大雨已然如瀑。
沈绛见厅堂的地上果然还有几堆篝火的灰烬,便顺手拆了一个窗框,折断了,用火折点了堆火起来。
他蹲坐在火边,捅了捅火,又取出干粮啃了两下,一双眼睛,盯着乱舞的火焰,有些心事重重。
大元宝坐在对面,篝火映得他脸上黑纱半透,沈绛不说话,大元宝是绝对不会先开口的。
屋外的雨哗哗作响,水汽凝重,还泛着腥气,不知道几时才能停止。
沈绛抬眼,将目光从外头的雨丝移到了大元宝的面上,忽然问道:“大元宝,你与江南楼的云儿,还有见面吗?”
“没有。”大元宝回答。
沈绛调侃道:“难道她不喜欢你了?”
大元宝摇头,“我若早死,她会伤心。”
……
沈绛沉默,盯着篝火,又添了一块木头。
大元宝忽然开口,“人若多情,便会受苦。”
沈绛支着下巴,泛唇一笑,大元宝想安慰自己,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便答道:“你说的对。”
大元宝又道:“无情,也苦。”
沈绛抬眼,对他笑得眼眸弯弯,大元宝似乎觉得自己话多了,便闭嘴了。
沈绛忽然问道:“大元宝,我若是和鲜于期打起来,你会不会帮他杀我?”
大元宝顿了顿,道:“不会。”
沈绛把手往他肩上一搭,道:“好兄弟,够义气!”
“城主,不会杀你。”大元宝道。
沈绛摇头,“你跟了他那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吗?阿期,是个很脆弱的人,他怕自己伤心,便要先去捅别人的心。”
大元宝有些诧异地看着沈绛,沈绛难过地笑笑,面容被火焰映照地深刻无比,“他知道我回去会杀他,这样他就能在我杀了他之前,先杀了我,如此,他就可以心里舒坦一些了。”
大元宝沉默。
沈绛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给大元宝,道:“我也没什么人可以托付的,只有请你帮帮忙了,若是我……真死了,你帮我取出来给小爱,……不要让公治偃发现。”
是一张朱笔的大额兑票。
大元宝犹豫一下,没接,“你……”
“你什么你啊,连这种事情你都不愿意帮我,还是不是朋友啦!”沈绛怕他说出些让自己难受的话,先嚷嚷道。
沈绛捏着兑票,忽然似想到了什么,立刻蹦了起来,眼睛登时睁圆,“大银发!”
他这一惊一乍的模样,连大云宝都一愣。
大元宝略一回味,明白了,“阮明珠。”
“对!大银发!我们出城时遇见的那马车,是大银发银主阮明珠的车!”
沈绛立刻脑子急转,“阮明珠与鲜于期两个,江湖中有名的一个南抠财,一个北吝啬,他跑来魏都,难道闻到银子了?”
这天下的生意人有许多,但在这乱世之中,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着实也是十分有本事的。
据说,暮江城阮家,便是当世第一有本事的人家,而阮家如今的当家人阮明珠公子,不过区区弱冠之年,便是将本家的老少爷们都打整的服服帖帖的那个第一有本事的人。
阮明珠交游广阔,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只要他能闻出银子的气息来,他就能和人成为“好朋友”,自然,这真不真心,便另说了。
就连远在昆仑的鲜于期,要沟通中原与西方商路,都不得不和他打交道,不过,两个算盘精互相算计,也是从来没有占到过对方额外的便宜罢了。
沈绛原听鲜于期说过,阮明珠有七百余家银号,遍布天南海北,他爱挣钱,无论什么生意,只要挣钱,他都干,人称刮地三尺。
“之前萧尹怎么说来着,粮草补给,加价三倍,如今世道,粮价高不可抑,他还加价三倍,他哪来那么多的钱?”
“国库?不可能,那些老东西都盯着他,而且好像户部所记,国库里也根本没多少钱了,若不然当初袁军北上,魏军也不至于节节败退……”
沈绛站起来走来走去,边想边道。
“他引来了阮明珠,难道还想空手套白狼不成?”
但阮明珠脑子里的算盘拨的死精死精的,定然会趁此机会大吃一口肉的。
萧尹大军如今每日的粮草都要消耗无数,税收是不可能收得上来的,只能靠商号。
这天下十亭的生意,说得不过分,起码有五六亭都和阮明珠有干系,萧尹要去与阮明珠打交道,还要防着朝中那些老王八,自己若再一走……
——李长缨之前所问,“殿下!可知道元庆年间,长信侯董易是怎么死的吗?”
自然知道……
沈绛皱着眉头在火堆旁又坐下,满面苦恼地搓着自己的脸。
当初父亲知道再不能回到中原,便将中原的典籍诗书,当成故事一般讲与自己听。
长信侯董易收复燕北,劳苦功高,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最后却落得个被活生生剥皮拆骨的下场,是因为少帝早夭,朝堂空置七十余日,令天下人质疑其心可诛,东平、永泰二军反水,长信侯是被自己的副将活捉的!
沈绛嚯地站起来,外头大雨正倾盆。
“小绛。”大元宝也站起来。
沈绛把那兑票塞回自己胸口衣襟内,已然收起了愁色,一脸正常地看着大元宝,道:“……我的钱没存在大银发里。”
大元宝才刚想接了他那兑票,不想沈绛又给抽回去了,正有些懵,还见他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索性无语。
“你带了多少钱?借我点。”沈绛忽然问大元宝,若是一路不停的接上快马来回,日夜驱驰,西河城来回魏都,也就四五天。
大元宝道:“五十两。”
沈绛啧了一声,“还不够买个马屁股……”
他的钱全都存在了银号里,但就算全部取出,也不够,有耐力的快马,一匹便要七八百两,他所有的钱还不够买两匹的……
沈绛奔出了这厅堂,站在院中,忽地一跺脚,跳上马,便冒雨向京都方向飞驰。
大元宝没有跟上,他抱着剑,站在门口,忽地无声笑了笑,他只是不愿见沈绛与鲜于期刀刃相向而已。
*
沈绛一路跑回京都之时,已经夜深了,城门紧闭。
城门官得了严令,宵禁时分,除非萧尹亲自手书,若不然绝不能开启。
沈绛在西城门外已经来回好几圈了,都找不到什么破绽。
之前,萧尹掌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令人重修城墙,修得结结实实的。
城墙高四丈,也不算太高,他若是要跳上去,借着大雨掩护,倒也不会令人发现,只是,此刻他手臂断骨的地方,因为拉扯缰绳太急,正隐隐发痛。
沈绛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忽然站住了,他没必要担心萧尹的。
他布局深远,既然能招惹上阮明珠,那便定有谋划,自己一个塞外的街市混混,去担心一个统领数万大军、南征北战多年的大将军……何况,他的身手又好,势力又大,他所见所想的,乃是整个天下……
他不是长信侯董易,如今乱世,也非昔日大魏如日中天的元庆年间。
自己担心他做什么?
沈绛苦笑数声,怎么又犯蠢了。
他拉着马转头向西,走了四五步,停下。
忽然他扔了缰绳,啐了一口,“他娘的,就当老子上辈子欠了他的!”
秋雷阵阵,秋雨瓢泼,夜色之中,一抹暗影跃上城头。
……
两骑快马出了西城门。
沈绛却见入城之人甚多,甚至排起了长队,不由觉得有些怪异。
前日他们回京之时还不曾见有那么些人入京,况且那些排队要入城的人衣衫甚为光鲜,还有夹着几辆颇为奢华的马车。
不是衣衫褴褛的流民。
这时候,有钱人对战事避之不及,生怕连累自家,有门有路的都跑去稍微安宁的地界了,魏京才经历动荡,如今虽然平息了些,但局势不明,还不至于让这些人这么趋之若鹜的前来。
沈绛拉着马,经过一辆暗纹蓝绸的阔轮马车之时,觉得那车前风灯上的纹饰有些眼熟。
兰花纹饰,没有写着名号。
马车前呼后拥,十来名矫健精壮的护卫骑着十来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威风凛凛,令人侧目,就连那赶车的车夫都神情倨傲的很。
这一行人甚至不曾排在等待勘验路引文书的队伍中,径直就进了城门,真是好大的气派!
但沈绛实在记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连大元宝都留意了那车马一眼,但他没有说话。
沈绛存有心事,无心多思,不过略一疑惑,便过去了。
出了十里亭,两匹快马在五陵原上跑了许久,眼见起风,那早就阴沉沉的天上,终于落下了几滴雨来。
这雨似酝酿了许久,绝不会小。
沈绛拉住了马,同大元宝道:“我记得前头不远有个废弃的庄园,去避一避雨吧。”
大元宝自然没有异议。
那庄园看起来破败,原也有雕梁画栋的富丽,应该是因战乱,原本的主人或逃了,或死了。
之前沈绛同小爱入京,也在此停留过一夜,同着一群逃难而来的流民一起。
只是今日没有旁人,沈绛熟门熟路的进了那前厅之时,果然,门外大雨已然如瀑。
沈绛见厅堂的地上果然还有几堆篝火的灰烬,便顺手拆了一个窗框,折断了,用火折点了堆火起来。
他蹲坐在火边,捅了捅火,又取出干粮啃了两下,一双眼睛,盯着乱舞的火焰,有些心事重重。
大元宝坐在对面,篝火映得他脸上黑纱半透,沈绛不说话,大元宝是绝对不会先开口的。
屋外的雨哗哗作响,水汽凝重,还泛着腥气,不知道几时才能停止。
沈绛抬眼,将目光从外头的雨丝移到了大元宝的面上,忽然问道:“大元宝,你与江南楼的云儿,还有见面吗?”
“没有。”大元宝回答。
沈绛调侃道:“难道她不喜欢你了?”
大元宝摇头,“我若早死,她会伤心。”
……
沈绛沉默,盯着篝火,又添了一块木头。
大元宝忽然开口,“人若多情,便会受苦。”
沈绛支着下巴,泛唇一笑,大元宝想安慰自己,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便答道:“你说的对。”
大元宝又道:“无情,也苦。”
沈绛抬眼,对他笑得眼眸弯弯,大元宝似乎觉得自己话多了,便闭嘴了。
沈绛忽然问道:“大元宝,我若是和鲜于期打起来,你会不会帮他杀我?”
大元宝顿了顿,道:“不会。”
沈绛把手往他肩上一搭,道:“好兄弟,够义气!”
“城主,不会杀你。”大元宝道。
沈绛摇头,“你跟了他那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吗?阿期,是个很脆弱的人,他怕自己伤心,便要先去捅别人的心。”
大元宝有些诧异地看着沈绛,沈绛难过地笑笑,面容被火焰映照地深刻无比,“他知道我回去会杀他,这样他就能在我杀了他之前,先杀了我,如此,他就可以心里舒坦一些了。”
大元宝沉默。
沈绛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给大元宝,道:“我也没什么人可以托付的,只有请你帮帮忙了,若是我……真死了,你帮我取出来给小爱,……不要让公治偃发现。”
是一张朱笔的大额兑票。
大元宝犹豫一下,没接,“你……”
“你什么你啊,连这种事情你都不愿意帮我,还是不是朋友啦!”沈绛怕他说出些让自己难受的话,先嚷嚷道。
沈绛捏着兑票,忽然似想到了什么,立刻蹦了起来,眼睛登时睁圆,“大银发!”
他这一惊一乍的模样,连大云宝都一愣。
大元宝略一回味,明白了,“阮明珠。”
“对!大银发!我们出城时遇见的那马车,是大银发银主阮明珠的车!”
沈绛立刻脑子急转,“阮明珠与鲜于期两个,江湖中有名的一个南抠财,一个北吝啬,他跑来魏都,难道闻到银子了?”
这天下的生意人有许多,但在这乱世之中,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着实也是十分有本事的。
据说,暮江城阮家,便是当世第一有本事的人家,而阮家如今的当家人阮明珠公子,不过区区弱冠之年,便是将本家的老少爷们都打整的服服帖帖的那个第一有本事的人。
阮明珠交游广阔,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只要他能闻出银子的气息来,他就能和人成为“好朋友”,自然,这真不真心,便另说了。
就连远在昆仑的鲜于期,要沟通中原与西方商路,都不得不和他打交道,不过,两个算盘精互相算计,也是从来没有占到过对方额外的便宜罢了。
沈绛原听鲜于期说过,阮明珠有七百余家银号,遍布天南海北,他爱挣钱,无论什么生意,只要挣钱,他都干,人称刮地三尺。
“之前萧尹怎么说来着,粮草补给,加价三倍,如今世道,粮价高不可抑,他还加价三倍,他哪来那么多的钱?”
“国库?不可能,那些老东西都盯着他,而且好像户部所记,国库里也根本没多少钱了,若不然当初袁军北上,魏军也不至于节节败退……”
沈绛站起来走来走去,边想边道。
“他引来了阮明珠,难道还想空手套白狼不成?”
但阮明珠脑子里的算盘拨的死精死精的,定然会趁此机会大吃一口肉的。
萧尹大军如今每日的粮草都要消耗无数,税收是不可能收得上来的,只能靠商号。
这天下十亭的生意,说得不过分,起码有五六亭都和阮明珠有干系,萧尹要去与阮明珠打交道,还要防着朝中那些老王八,自己若再一走……
——李长缨之前所问,“殿下!可知道元庆年间,长信侯董易是怎么死的吗?”
自然知道……
沈绛皱着眉头在火堆旁又坐下,满面苦恼地搓着自己的脸。
当初父亲知道再不能回到中原,便将中原的典籍诗书,当成故事一般讲与自己听。
长信侯董易收复燕北,劳苦功高,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最后却落得个被活生生剥皮拆骨的下场,是因为少帝早夭,朝堂空置七十余日,令天下人质疑其心可诛,东平、永泰二军反水,长信侯是被自己的副将活捉的!
沈绛嚯地站起来,外头大雨正倾盆。
“小绛。”大元宝也站起来。
沈绛把那兑票塞回自己胸口衣襟内,已然收起了愁色,一脸正常地看着大元宝,道:“……我的钱没存在大银发里。”
大元宝才刚想接了他那兑票,不想沈绛又给抽回去了,正有些懵,还见他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索性无语。
“你带了多少钱?借我点。”沈绛忽然问大元宝,若是一路不停的接上快马来回,日夜驱驰,西河城来回魏都,也就四五天。
大元宝道:“五十两。”
沈绛啧了一声,“还不够买个马屁股……”
他的钱全都存在了银号里,但就算全部取出,也不够,有耐力的快马,一匹便要七八百两,他所有的钱还不够买两匹的……
沈绛奔出了这厅堂,站在院中,忽地一跺脚,跳上马,便冒雨向京都方向飞驰。
大元宝没有跟上,他抱着剑,站在门口,忽地无声笑了笑,他只是不愿见沈绛与鲜于期刀刃相向而已。
*
沈绛一路跑回京都之时,已经夜深了,城门紧闭。
城门官得了严令,宵禁时分,除非萧尹亲自手书,若不然绝不能开启。
沈绛在西城门外已经来回好几圈了,都找不到什么破绽。
之前,萧尹掌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令人重修城墙,修得结结实实的。
城墙高四丈,也不算太高,他若是要跳上去,借着大雨掩护,倒也不会令人发现,只是,此刻他手臂断骨的地方,因为拉扯缰绳太急,正隐隐发痛。
沈绛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忽然站住了,他没必要担心萧尹的。
他布局深远,既然能招惹上阮明珠,那便定有谋划,自己一个塞外的街市混混,去担心一个统领数万大军、南征北战多年的大将军……何况,他的身手又好,势力又大,他所见所想的,乃是整个天下……
他不是长信侯董易,如今乱世,也非昔日大魏如日中天的元庆年间。
自己担心他做什么?
沈绛苦笑数声,怎么又犯蠢了。
他拉着马转头向西,走了四五步,停下。
忽然他扔了缰绳,啐了一口,“他娘的,就当老子上辈子欠了他的!”
秋雷阵阵,秋雨瓢泼,夜色之中,一抹暗影跃上城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