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阿莲先将手中的物事捧给萧尹，方才她正要禀报，却被傅诚这么一打岔，眼看华灯初上，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
“原说是沐浴，后来叫进去一个内侍，从午间进去便不曾出来，方才孟大夫去，敲门久不开，徐总领怕人跑了难以与将军交代，便叫人撞开了，房中只有那个内侍赤条条昏昏沉沉地躺着，后窗半开着，窗根底下，是这个……”
阿莲的掌心是一枚几乎扭曲到看不出样子的一小枚金子。
萧尹眉头一跳，那种心口发堵的感觉似又起来了。
他拿过那金子，见其上痕迹，端详许久，忽而竟一笑，“这么短时日，这凝气的本事便大有长进了，果然孺子可教。”
阿莲忙道：“徐总领已经在派人到处找了。”
萧尹点头，“知道了。”
阿莲正要出去，萧尹突然道：“罢了，依他躲人的本事，徐洙找不到他的，先给我备马。”
阿莲遵命，出门之后先叫来朴归吩咐了几句，让他去一趟大营，知会风九姑娘去藏月园送酒，想了想又觉有些不妥，又添了几句，道：“你也带两个人一同去，若是闹出什么乱子……就、就劝一劝……”
朴归挠挠头，问道：“阿莲姐姐，风九姑娘替将军跑腿送礼，能有什么乱子？”
阿莲扶着额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你见机行事便好。”
傅先生这人，诸般都好，模样好，人品好，脾气好，家世好，身手也好，就是有时候……呆了一些。
*
天色已然全暗了。
沈绛坐在观象台那百尺危绝的屋顶上，看着西方最后一丝夕阳敛尽了光辉才站了起来。
他看了一下午，看宫城广阔，楼台殿宇，层层叠叠。
御园之中的奇石嶙峋，名花争艳，瑶池微波粼粼，小瀛洲水汽萦绕，似如仙境。
当日，他见沈瑜日日对着那副巨大的《九州堪舆图》沉思，深为不解，“父亲，这图是你一笔一画勾出来的，图上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需要这般细看？”
“此图上，为父可见北原辽阔，南洲绮丽，茫茫大海，苍苍荒漠，三千年来帝王将相征伐不休，历朝历代名士大儒高谈阔论……”
“小绛不懂吗？”
他摇摇头，他全然想象不出父亲口中的风景，那些不过是朱砂与墨线，藤黄与赭石而已。
虽年幼无知，但那副图，终究记在了心里。
宫城内的造景，是把整个中洲的名山大川都汇聚于内了。
这宫中布局四平八稳，对天圆地方，正是人间天子的居所格局，只是那太极殿被烧了个精光，萧尹根本没有去修缮的想法，如今没了坐镇中枢的主殿，便显出中空虚浮的颓势来。
他从清华殿到观象台一路看来，见御园之中，已然枯叶满地，花枝凌乱，初见萧索。
那日宫破，宫人逃散了大半，这些时日萧尹只管守备严不严密，也没有叫人打理打理这宫廷景色，最多清扫清扫紫微殿清华殿这些地方而已。
沈绛明白了，萧尹是完全没有把这里作为长久之地来打算的。
昨夜在那灵泉观里，沈绛原以为若是让世人知道那秘宝就藏在宫中，加上那“天命”诱人，只怕会引得中原人人疯癫，局面大乱。
到时候，这成为众矢之的的皇宫，萧将军定然难以守住。
三年前，西河城中来了个大马色人，他说他从沙海中得到一枚拳头大的红宝石，请了两河邦技艺最精湛的匠人，雕琢出最完美的形状，想要在西河城中，寻一个出得起大价钱的买主。
那颗宝石美得令人目眩神迷，沈绛从未见过那般美丽的东西，好像要把人的灵魂都吸了进去，但是最后，那颗宝石沾上了八十多人的鲜血，被鲜于期扔进了昆仑山的万年冰崖下。
守得住的才叫宝藏，守不住的，那就是祸害了，与其现世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不如毁去不教落在旁人手中。
但有那么个宝藏，做个陷阱下鱼饵去骗人，这个他倒是拿手的很，反正，所谓的定天古玉，九州王爵这种东西，只要有人争抢，便是稀世珍宝了，其实与那红宝石也没什么两样。
因为那颗巨大的红宝石，也是他找人做的，那是为了帮鲜于期除去西河城长老院那些只会指手画脚贪得无厌的老东西的一个局而已。
昨夜自己当着萧尹的面撕了经书，他毫无动容，不，应该是，从头至尾，他都对那秘宝无甚兴趣。
他根本不屑那所谓的天命。
沈绛摸着麻药效果渐渐消退，痛意又缓缓上来的腮帮子。
萧尹既对那秘宝天命不感兴趣，也不想要这座宫廷皇城，那他究竟想要什么？
所谓的天下安定苍生大义太过空大，他自己呢？
数日前，他问过自己，那个位置坐得舒不舒服。
假皇太女坐那上头，如芒在背，当然会不舒服，但真皇帝坐着，看满地跪拜，山呼万岁，那感觉应该会截然不同吧。
沈绛真的开始好奇了，若真有那么一日，他会如何呢？
而那个让他好奇的人，正在瑶池对岸，向他看来。
晚风之中，沈绛微侧着头，也看着他，人影极小，看不分明，只有那一行明灯瞩目。
沈绛又看天，今日九月十三，缺月未满，亦是异常明亮。
他跳下观象台，向着来时的路回去。
萧尹见极远处那人影自高楼纵身跃下，皱眉对左右道：“走吧。”
飞羽队总领徐涣抱拳道：“属下失职，请将军责罚。”
“与你无关。”萧尹拂袖离去。
到了宫门口了，不知为何，却又骑马折了回来，直接进了清华殿的庭院才下马。
沈绛回到清华殿那公主卧房，房内那被他打晕的小太监已经不见了，内室的桌案上摆了一些吃食，温热的。
他摸摸自己的脸，肿得胀疼，便倒了杯水，又滴了几滴麻药，刚要漱一漱口中的伤处，忽得伸过来一只手，把那茶盏拿走了。
沈绛抬起眼，拧着眉。
萧尹捏起他的脸，手一扣便打开了他的嘴巴，把他的脸扭着对着一旁的巨大的九枝灯树。
痛！
萧尹定睛，对着灯火看向他口中，才发现里面竟是血肉模糊一片，两道长眉皱的更深，手一松，把他的脸放开了。
沈绛便要伸手去拿被他捏在手中的茶盏，萧尹却抬手挪开，道：“别用麻药止痛了，我去叫人给你开副生肌止痛的药来。”
这种给一棒槌再赏一枚甜枣的的事，实在用不着了。
沈绛还想伸手去够茶盏，萧尹随手一泼，把那麻药水连着茶盏给扔出了门外。
沈绛便瞪大眼睛怒视着他。
萧尹竟然笑了起来，“你这哑巴样子，可比你之前胡说八道时，可爱许多。”
还又掰开他的嘴巴，“不若我真拔了你的舌头，免得你这张满口假话的嘴巴，又说出些让人生气的话来？”
找死你！
沈绛并掌便击向他左侧颈，萧尹略一侧避开了。
又一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掌力还凑合，气未散，就是手伤着，等好了再来同我比划。”
沈绛喘了几下粗气，复又盯着他的眼睛，对他一指门外，意思让他滚。
萧尹反而在桌案旁坐了下来。
“明日起，你得去太庙的灵殿斋戒祷告，虽然只是装装样子，但也不得像今日这般乱跑，每日会有礼仪官前去为你宣读郑氏的祖训。”
沈绛翻了个白眼。
“不会太久的。”萧尹道。
“女皇也是。”
他又加了一句。
沈绛抱着手。
“午后，我已经叫人去摘星台送走你师妹小爱了，她让人把这个转交给你。”萧尹拿出一张字条。
沈绛正要伸手去拿，但萧尹只是对他虚晃一下，竟然把字条放在灯烛上引了火烧了。
沈绛捏紧拳头，眼皮都气得抽了抽。
“那个小丫头被你教坏了，明着写得是让你保重，字里藏着约定的暗记，应当是让你逃出去之后找她的方位？”
萧尹挑眉看他。
沈绛还是有些不放心，早知道他今日应该先给小爱写封信交代清楚，让她先安心回去，这小丫头心眼甚多，希望她不要因为担心自己又跑回来。
似乎知道沈绛所担忧的，萧尹又道：“我的人会把她平平安安送回西河城，不会让她跑了的。”
沈绛撇撇嘴，只是嘴巴肿痛，他吸了口气转过了脸。
萧尹站了起来，道：“等我……用不着你了，你的人情就算还完了，你便没有欠我的了，这样，你就如愿了吧。”
他向殿门口走去，边走边道：“沈绛，你有没有想过，你执意要还的人情，别人想不想要接受？”
沈绛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难过。
他艰难地张开嘴巴，道：“我管不了别人，只能管我自己。”
萧尹摇头低笑，带着些自嘲，“在你口中，我待你之心，与公治偃的救命之恩，是同样需要的回报‘恩情’，但这不一样，你知道的……”
沈绛沉默。
“这些话，我再不会提，我们之间……你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吧。”
“我很忙，没有空再与你玩这些费心的把戏，这几日，莫要再给我找事。”
话音落尽，他也离去不见。
“原说是沐浴，后来叫进去一个内侍，从午间进去便不曾出来，方才孟大夫去，敲门久不开，徐总领怕人跑了难以与将军交代，便叫人撞开了，房中只有那个内侍赤条条昏昏沉沉地躺着，后窗半开着，窗根底下，是这个……”
阿莲的掌心是一枚几乎扭曲到看不出样子的一小枚金子。
萧尹眉头一跳，那种心口发堵的感觉似又起来了。
他拿过那金子，见其上痕迹，端详许久，忽而竟一笑，“这么短时日，这凝气的本事便大有长进了，果然孺子可教。”
阿莲忙道：“徐总领已经在派人到处找了。”
萧尹点头，“知道了。”
阿莲正要出去，萧尹突然道：“罢了，依他躲人的本事，徐洙找不到他的，先给我备马。”
阿莲遵命，出门之后先叫来朴归吩咐了几句，让他去一趟大营，知会风九姑娘去藏月园送酒，想了想又觉有些不妥，又添了几句，道：“你也带两个人一同去，若是闹出什么乱子……就、就劝一劝……”
朴归挠挠头，问道：“阿莲姐姐，风九姑娘替将军跑腿送礼，能有什么乱子？”
阿莲扶着额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你见机行事便好。”
傅先生这人，诸般都好，模样好，人品好，脾气好，家世好，身手也好，就是有时候……呆了一些。
*
天色已然全暗了。
沈绛坐在观象台那百尺危绝的屋顶上，看着西方最后一丝夕阳敛尽了光辉才站了起来。
他看了一下午，看宫城广阔，楼台殿宇，层层叠叠。
御园之中的奇石嶙峋，名花争艳，瑶池微波粼粼，小瀛洲水汽萦绕，似如仙境。
当日，他见沈瑜日日对着那副巨大的《九州堪舆图》沉思，深为不解，“父亲，这图是你一笔一画勾出来的，图上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需要这般细看？”
“此图上，为父可见北原辽阔，南洲绮丽，茫茫大海，苍苍荒漠，三千年来帝王将相征伐不休，历朝历代名士大儒高谈阔论……”
“小绛不懂吗？”
他摇摇头，他全然想象不出父亲口中的风景，那些不过是朱砂与墨线，藤黄与赭石而已。
虽年幼无知，但那副图，终究记在了心里。
宫城内的造景，是把整个中洲的名山大川都汇聚于内了。
这宫中布局四平八稳，对天圆地方，正是人间天子的居所格局，只是那太极殿被烧了个精光，萧尹根本没有去修缮的想法，如今没了坐镇中枢的主殿，便显出中空虚浮的颓势来。
他从清华殿到观象台一路看来，见御园之中，已然枯叶满地，花枝凌乱，初见萧索。
那日宫破，宫人逃散了大半，这些时日萧尹只管守备严不严密，也没有叫人打理打理这宫廷景色，最多清扫清扫紫微殿清华殿这些地方而已。
沈绛明白了，萧尹是完全没有把这里作为长久之地来打算的。
昨夜在那灵泉观里，沈绛原以为若是让世人知道那秘宝就藏在宫中，加上那“天命”诱人，只怕会引得中原人人疯癫，局面大乱。
到时候，这成为众矢之的的皇宫，萧将军定然难以守住。
三年前，西河城中来了个大马色人，他说他从沙海中得到一枚拳头大的红宝石，请了两河邦技艺最精湛的匠人，雕琢出最完美的形状，想要在西河城中，寻一个出得起大价钱的买主。
那颗宝石美得令人目眩神迷，沈绛从未见过那般美丽的东西，好像要把人的灵魂都吸了进去，但是最后，那颗宝石沾上了八十多人的鲜血，被鲜于期扔进了昆仑山的万年冰崖下。
守得住的才叫宝藏，守不住的，那就是祸害了，与其现世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不如毁去不教落在旁人手中。
但有那么个宝藏，做个陷阱下鱼饵去骗人，这个他倒是拿手的很，反正，所谓的定天古玉，九州王爵这种东西，只要有人争抢，便是稀世珍宝了，其实与那红宝石也没什么两样。
因为那颗巨大的红宝石，也是他找人做的，那是为了帮鲜于期除去西河城长老院那些只会指手画脚贪得无厌的老东西的一个局而已。
昨夜自己当着萧尹的面撕了经书，他毫无动容，不，应该是，从头至尾，他都对那秘宝无甚兴趣。
他根本不屑那所谓的天命。
沈绛摸着麻药效果渐渐消退，痛意又缓缓上来的腮帮子。
萧尹既对那秘宝天命不感兴趣，也不想要这座宫廷皇城，那他究竟想要什么？
所谓的天下安定苍生大义太过空大，他自己呢？
数日前，他问过自己，那个位置坐得舒不舒服。
假皇太女坐那上头，如芒在背，当然会不舒服，但真皇帝坐着，看满地跪拜，山呼万岁，那感觉应该会截然不同吧。
沈绛真的开始好奇了，若真有那么一日，他会如何呢？
而那个让他好奇的人，正在瑶池对岸，向他看来。
晚风之中，沈绛微侧着头，也看着他，人影极小，看不分明，只有那一行明灯瞩目。
沈绛又看天，今日九月十三，缺月未满，亦是异常明亮。
他跳下观象台，向着来时的路回去。
萧尹见极远处那人影自高楼纵身跃下，皱眉对左右道：“走吧。”
飞羽队总领徐涣抱拳道：“属下失职，请将军责罚。”
“与你无关。”萧尹拂袖离去。
到了宫门口了，不知为何，却又骑马折了回来，直接进了清华殿的庭院才下马。
沈绛回到清华殿那公主卧房，房内那被他打晕的小太监已经不见了，内室的桌案上摆了一些吃食，温热的。
他摸摸自己的脸，肿得胀疼，便倒了杯水，又滴了几滴麻药，刚要漱一漱口中的伤处，忽得伸过来一只手，把那茶盏拿走了。
沈绛抬起眼，拧着眉。
萧尹捏起他的脸，手一扣便打开了他的嘴巴，把他的脸扭着对着一旁的巨大的九枝灯树。
痛！
萧尹定睛，对着灯火看向他口中，才发现里面竟是血肉模糊一片，两道长眉皱的更深，手一松，把他的脸放开了。
沈绛便要伸手去拿被他捏在手中的茶盏，萧尹却抬手挪开，道：“别用麻药止痛了，我去叫人给你开副生肌止痛的药来。”
这种给一棒槌再赏一枚甜枣的的事，实在用不着了。
沈绛还想伸手去够茶盏，萧尹随手一泼，把那麻药水连着茶盏给扔出了门外。
沈绛便瞪大眼睛怒视着他。
萧尹竟然笑了起来，“你这哑巴样子，可比你之前胡说八道时，可爱许多。”
还又掰开他的嘴巴，“不若我真拔了你的舌头，免得你这张满口假话的嘴巴，又说出些让人生气的话来？”
找死你！
沈绛并掌便击向他左侧颈，萧尹略一侧避开了。
又一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掌力还凑合，气未散，就是手伤着，等好了再来同我比划。”
沈绛喘了几下粗气，复又盯着他的眼睛，对他一指门外，意思让他滚。
萧尹反而在桌案旁坐了下来。
“明日起，你得去太庙的灵殿斋戒祷告，虽然只是装装样子，但也不得像今日这般乱跑，每日会有礼仪官前去为你宣读郑氏的祖训。”
沈绛翻了个白眼。
“不会太久的。”萧尹道。
“女皇也是。”
他又加了一句。
沈绛抱着手。
“午后，我已经叫人去摘星台送走你师妹小爱了，她让人把这个转交给你。”萧尹拿出一张字条。
沈绛正要伸手去拿，但萧尹只是对他虚晃一下，竟然把字条放在灯烛上引了火烧了。
沈绛捏紧拳头，眼皮都气得抽了抽。
“那个小丫头被你教坏了，明着写得是让你保重，字里藏着约定的暗记，应当是让你逃出去之后找她的方位？”
萧尹挑眉看他。
沈绛还是有些不放心，早知道他今日应该先给小爱写封信交代清楚，让她先安心回去，这小丫头心眼甚多，希望她不要因为担心自己又跑回来。
似乎知道沈绛所担忧的，萧尹又道：“我的人会把她平平安安送回西河城，不会让她跑了的。”
沈绛撇撇嘴，只是嘴巴肿痛，他吸了口气转过了脸。
萧尹站了起来，道：“等我……用不着你了，你的人情就算还完了，你便没有欠我的了，这样，你就如愿了吧。”
他向殿门口走去，边走边道：“沈绛，你有没有想过，你执意要还的人情，别人想不想要接受？”
沈绛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难过。
他艰难地张开嘴巴，道：“我管不了别人，只能管我自己。”
萧尹摇头低笑，带着些自嘲，“在你口中，我待你之心，与公治偃的救命之恩，是同样需要的回报‘恩情’，但这不一样，你知道的……”
沈绛沉默。
“这些话，我再不会提，我们之间……你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吧。”
“我很忙，没有空再与你玩这些费心的把戏，这几日，莫要再给我找事。”
话音落尽，他也离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