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沈绛愣愣地看着萧尹离去的方向，那种浓重的不适又从心中渐渐漫延开来。
他知道，萧尹不像他，出尔反尔，能把说过的话当狗屁。
再抬起头，看向殿宇顶上的雕梁画栋，重重地眨了几下眼睛，吸了几下鼻子。
然后便把这一切，都从心中抛去了。
他向一旁的书案走去，将看了一下午的皇宫景致，把那些诸如“小瀛洲”、“银带河”，“观极峰”，“小五陵山”之类的地方单独画了出来。
秋浓，寒气深重。
他对着自己画的图看了许久。
窗外，月色又被乌云渐渐笼罩，几滴寒雨淅淅。
在西河城，他可从来没有见过短短时日里这么多的雨天，连瑶池的水，都比月前涨高了好几尺，池上的九曲廊桥，几乎都近挨着水面了。
他将手指在“小瀛洲”与“小五陵山”之间来回磨画着，然后又沿着银带河指向了“瑶池”。
传说瑶池是天上神女的居所，而瀛洲是仙境。
宫中一条银带河由西北入宫墙，汇入瑶池，又贯穿了整座宫城，从东南流出，一直流向京都城外的汨江，这走势，却似浑河将中洲大地一分为二一般。
忽然间，他似乎明白了那夜乌啼把半本经书给自己之后，所言的“此物并非好物”的意思了。
秘宝……秘宝……
玄真显圣二门藏了三百年的东西，公治偃认为是那传说中的洛河图。
昨夜他同公治偃说什么倾尽想象的宝物，才是最诱人的。
但他自己何尝不是被自己所想象的秘宝给蒙蔽了呢。
公治偃原先说的惊世秘宝泼天巨富，哄他前来，是因为师父知道他一心想要弄到钱，而他也无处可去，自己也想当然这么认为了，宝物么，必定是些值钱的东西……
而公治偃一心想要复国，他一生的执念全在于此，所以他便认为玄真门藏的宝物，能帮他找到复国的门路，他也执着了。
沈绛拾起那张被他画了无数条墨线的简图，扔进了一旁隐着红光的暖笼中，火光明灭，映得他眼中亦是明光微动。
他一直在做局骗人，其实骗到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殿中的灯烛，流了一地的烛泪，终于，天将要明了。
*
太庙在太极殿东侧，出凤阳门，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
那日，他与小爱就是在这条甬道被袁史云的士兵堵住的。
这两边的宫墙高耸，其实也难不到他，小爱爬墙的功夫也很不错，那一队士兵，只消一枚狼烟丸便能放倒了，只是他想混进后宫看看，便当做束手就擒了。
此刻沈绛歪着坐辇上，把手里的一枚随手在清华殿的帐帘上抓的琉璃珠扔起又接住。
他自然有办法随时逃走，但……
之前出宫前那夜，他见他在四下无人之时，微露的疲惫。
当着那一副征伐混乱的沙图，他与自己谈论桃花源。
沈绛忽然便想起了沈瑜。
——“父亲，靖王世子不要你的图，渤海王也不敢收，鲜于老城主说此物有祸，让你珍重，为什么你还要四处去碰壁？”
——“小绛，这世上许多事，都是不可能的，但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一旦做成，有些叫做运气，有些叫做奇迹，其实世间既没有运气，也没有奇迹，只有痴心和愚行而已。”
——“若是有人肯收下父亲的图，那我们是不是就能高床软枕，衣食无忧了？”
——“傻孩子，那才是苦难的开始……”
——“既然苦难，为何还要去做？”
——“因为父亲也想看看，不苦难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
两日里，沈绛在太庙里对着郑氏一朝的二十三个皇帝的尊像看了又看，因为实在太过百无聊赖，看得这些君王的脸上每一条褶子他几乎都烂熟于心了。
但那日死在太极殿的皇帝尸骨无存，并未列于其上，听说他生前修了十七年的陵寝，修得无比奢华，却死得窝囊至极，至今也没有人提出说要为他风光大葬。
但若是女皇登基了，第一件事情就应该准备让她老爹入土为安吧。
沈绛又喝了一口新倒的麻药水，在口中来回两下，吐了。
这两日嘴巴痛得让他粒米未进，用的麻药水有些多，他不曾喝下去，但还是昏沉地厉害。
方才那跪在地上与他讲明日大典仪程的礼官见“皇太女”坐得东倒西歪，纵然他讲得口干舌燥，皇太女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最后礼官带着一脸“我朝真要完蛋了”的表情，灰心的走了。
当麻药的效果退了，口舌又痛起来的时候，沈绛便想去太医院偷点利下的药下到萧尹的饭食中，解解气也好。
只是太医院他溜去了好几次，却听见萧尹并不在京中。
他想起来了，萧尹应当去了谢春山去会北周郡公江修和那四位世族公子去了。
萧尹想要女皇登基，便还是要与那些世族打好交道，那些人成事的本事不多，坏事的本事却不少的。
此刻麻药的劲又上来了，沈绛瘫在净室的茵席上，睡不着，又醒不来。
“小绛。”有人在叫他。
沈绛费力地睁开眼睛，“师父啊，你怎么来了？”
公治偃踢到一旁的药瓶，拾起一看，空空如也。
又看他脸颊发肿，嘴边还有血痂，并不怎么意外地问道：“怎么弄成这样了？”
沈绛揉了揉脸，道：“没事儿，就是……被疯狗咬了。”
公治偃在他身边坐下，将拂尘插在后颈，空出手给他把了把脉息，“你到底用了多少麻药？”
“大概……两三瓶吧……皇宫里的药材就是好，我只加了二两曼陀罗，制出来的药劲就很足了。”沈绛勉强坐起，用手支着下颌道：“你去见过萧将军了？”
“只是用来止痛，怎么用这么多？”公治偃看他连眼神都有些涣散。
“我怕痛嘛。”沈绛摆摆手，道：“那经书，你又重新默出来了？”
公治偃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打开之后，皱着眉头道：“我略改动了几处，却发现……”
“发现原来的经书，其实才是假的，对不对？”沈绛撑着头道。
“你也发现了？”公治偃并不惊讶。
“也不算是假的，只是不真，或者是故布疑阵，你原先说过，赵无极得天机门的真传，最擅长机关秘术，这图中嵌意的手法，他定然套叠了好几手，只要有一处不对，便整条线索都断了。”沈绛说多了话，嘴巴又开始发痛，便习惯性地端起一旁的茶盏，里面只有一小口茶水了。
公治偃给他拿走了，“别喝了，回头喝傻了。”
沈绛没力气与他争执，便接着道：“那宝藏不在宫中，在——”
他伸手推开公治偃新默写出来的经书，“我猜，大约在这里。”又用手指沾了沾茶盏里的麻药水，在茵席上勾画几下，画出一条大江，一片湖泽，将那湖泽圈上了。
“千夜洲？”公治偃看明白了。
“瑶池瀛洲是天上的景色，人间都是附会的，宫中这小瀛洲仿的应该浑河汇聚的千夜洲，但是具体在哪里，只能去对照赵无极的布阵书了。”
公治偃恍然，忽冷笑道：“难怪你们那日那般干脆将经书烧了，原来萧将军是早便知晓那物并不在宫里。”
沈绛摇头，“师父……萧尹并不在乎什么秘宝什么天命，在他心中，想来这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
沈绛眼神迷离，笑得有些神智不清，“师父，你莫要弄错了，你说的那什么九州王爵定天古玉，是因为古来君王有了那些功绩，才被人附会上了神异，而不是有了这些宝物，君王才能够定鼎天下的。”
“小绛！”公治偃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见他傻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真的傻了。
沈绛拍开他的手，道：“没事，略有点晕而已。”
公治偃便道：“小绛，师父现在有句话要问你。”
沈绛歪着脑袋看着他，道：“说。”
公治偃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沈绛一脸迷糊。
见这牛鼻子难得严肃，他忽然笑得耸肩，“师父，徒弟等你掘出宝藏，分我一些，五千两就行，我答应小爱的，要去婆氏找回小侠。”
公治偃拍了他脑袋一下，“混小子，又在同师父打哈哈，你要五千两，我相信你上赌桌半个时辰就能赢到手。”
“这不是因为我赢了，鲜于期也让人不兑给我嘛，我是被逼无奈……”沈绛摸摸脑袋，话里全是苦恼。
又垮下肩膀，微声道：“鲜于期同我说，他之前派人去过婆氏，婆氏王把小侠……阉了，纳为了后宫，我不知道怎么与小爱说，只好不停地告诉她，等师兄挣了五千两，我们就去找小侠……”
“但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师父，活着真是糟透了，你当年为什么要救我们？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要什么……”他往后一仰，直挺挺倒在茵席上。
“我是现在无欲无求，什么都不想要。”他喃喃地道。
公治偃拍拍他肩膀，道：“你这是与萧将军闹别扭了？没事，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你是这会儿吃多了麻药，脑子不灵光了，等清醒清醒就好了。”
沈绛苦笑，“师父，别乱开玩笑了，我又不真的是断袖，怎好再骗他呢，而且……”
他没说下去。
他知道，萧尹不像他，出尔反尔，能把说过的话当狗屁。
再抬起头，看向殿宇顶上的雕梁画栋，重重地眨了几下眼睛，吸了几下鼻子。
然后便把这一切，都从心中抛去了。
他向一旁的书案走去，将看了一下午的皇宫景致，把那些诸如“小瀛洲”、“银带河”，“观极峰”，“小五陵山”之类的地方单独画了出来。
秋浓，寒气深重。
他对着自己画的图看了许久。
窗外，月色又被乌云渐渐笼罩，几滴寒雨淅淅。
在西河城，他可从来没有见过短短时日里这么多的雨天，连瑶池的水，都比月前涨高了好几尺，池上的九曲廊桥，几乎都近挨着水面了。
他将手指在“小瀛洲”与“小五陵山”之间来回磨画着，然后又沿着银带河指向了“瑶池”。
传说瑶池是天上神女的居所，而瀛洲是仙境。
宫中一条银带河由西北入宫墙，汇入瑶池，又贯穿了整座宫城，从东南流出，一直流向京都城外的汨江，这走势，却似浑河将中洲大地一分为二一般。
忽然间，他似乎明白了那夜乌啼把半本经书给自己之后，所言的“此物并非好物”的意思了。
秘宝……秘宝……
玄真显圣二门藏了三百年的东西，公治偃认为是那传说中的洛河图。
昨夜他同公治偃说什么倾尽想象的宝物，才是最诱人的。
但他自己何尝不是被自己所想象的秘宝给蒙蔽了呢。
公治偃原先说的惊世秘宝泼天巨富，哄他前来，是因为师父知道他一心想要弄到钱，而他也无处可去，自己也想当然这么认为了，宝物么，必定是些值钱的东西……
而公治偃一心想要复国，他一生的执念全在于此，所以他便认为玄真门藏的宝物，能帮他找到复国的门路，他也执着了。
沈绛拾起那张被他画了无数条墨线的简图，扔进了一旁隐着红光的暖笼中，火光明灭，映得他眼中亦是明光微动。
他一直在做局骗人，其实骗到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殿中的灯烛，流了一地的烛泪，终于，天将要明了。
*
太庙在太极殿东侧，出凤阳门，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
那日，他与小爱就是在这条甬道被袁史云的士兵堵住的。
这两边的宫墙高耸，其实也难不到他，小爱爬墙的功夫也很不错，那一队士兵，只消一枚狼烟丸便能放倒了，只是他想混进后宫看看，便当做束手就擒了。
此刻沈绛歪着坐辇上，把手里的一枚随手在清华殿的帐帘上抓的琉璃珠扔起又接住。
他自然有办法随时逃走，但……
之前出宫前那夜，他见他在四下无人之时，微露的疲惫。
当着那一副征伐混乱的沙图，他与自己谈论桃花源。
沈绛忽然便想起了沈瑜。
——“父亲，靖王世子不要你的图，渤海王也不敢收，鲜于老城主说此物有祸，让你珍重，为什么你还要四处去碰壁？”
——“小绛，这世上许多事，都是不可能的，但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一旦做成，有些叫做运气，有些叫做奇迹，其实世间既没有运气，也没有奇迹，只有痴心和愚行而已。”
——“若是有人肯收下父亲的图，那我们是不是就能高床软枕，衣食无忧了？”
——“傻孩子，那才是苦难的开始……”
——“既然苦难，为何还要去做？”
——“因为父亲也想看看，不苦难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
两日里，沈绛在太庙里对着郑氏一朝的二十三个皇帝的尊像看了又看，因为实在太过百无聊赖，看得这些君王的脸上每一条褶子他几乎都烂熟于心了。
但那日死在太极殿的皇帝尸骨无存，并未列于其上，听说他生前修了十七年的陵寝，修得无比奢华，却死得窝囊至极，至今也没有人提出说要为他风光大葬。
但若是女皇登基了，第一件事情就应该准备让她老爹入土为安吧。
沈绛又喝了一口新倒的麻药水，在口中来回两下，吐了。
这两日嘴巴痛得让他粒米未进，用的麻药水有些多，他不曾喝下去，但还是昏沉地厉害。
方才那跪在地上与他讲明日大典仪程的礼官见“皇太女”坐得东倒西歪，纵然他讲得口干舌燥，皇太女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最后礼官带着一脸“我朝真要完蛋了”的表情，灰心的走了。
当麻药的效果退了，口舌又痛起来的时候，沈绛便想去太医院偷点利下的药下到萧尹的饭食中，解解气也好。
只是太医院他溜去了好几次，却听见萧尹并不在京中。
他想起来了，萧尹应当去了谢春山去会北周郡公江修和那四位世族公子去了。
萧尹想要女皇登基，便还是要与那些世族打好交道，那些人成事的本事不多，坏事的本事却不少的。
此刻麻药的劲又上来了，沈绛瘫在净室的茵席上，睡不着，又醒不来。
“小绛。”有人在叫他。
沈绛费力地睁开眼睛，“师父啊，你怎么来了？”
公治偃踢到一旁的药瓶，拾起一看，空空如也。
又看他脸颊发肿，嘴边还有血痂，并不怎么意外地问道：“怎么弄成这样了？”
沈绛揉了揉脸，道：“没事儿，就是……被疯狗咬了。”
公治偃在他身边坐下，将拂尘插在后颈，空出手给他把了把脉息，“你到底用了多少麻药？”
“大概……两三瓶吧……皇宫里的药材就是好，我只加了二两曼陀罗，制出来的药劲就很足了。”沈绛勉强坐起，用手支着下颌道：“你去见过萧将军了？”
“只是用来止痛，怎么用这么多？”公治偃看他连眼神都有些涣散。
“我怕痛嘛。”沈绛摆摆手，道：“那经书，你又重新默出来了？”
公治偃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打开之后，皱着眉头道：“我略改动了几处，却发现……”
“发现原来的经书，其实才是假的，对不对？”沈绛撑着头道。
“你也发现了？”公治偃并不惊讶。
“也不算是假的，只是不真，或者是故布疑阵，你原先说过，赵无极得天机门的真传，最擅长机关秘术，这图中嵌意的手法，他定然套叠了好几手，只要有一处不对，便整条线索都断了。”沈绛说多了话，嘴巴又开始发痛，便习惯性地端起一旁的茶盏，里面只有一小口茶水了。
公治偃给他拿走了，“别喝了，回头喝傻了。”
沈绛没力气与他争执，便接着道：“那宝藏不在宫中，在——”
他伸手推开公治偃新默写出来的经书，“我猜，大约在这里。”又用手指沾了沾茶盏里的麻药水，在茵席上勾画几下，画出一条大江，一片湖泽，将那湖泽圈上了。
“千夜洲？”公治偃看明白了。
“瑶池瀛洲是天上的景色，人间都是附会的，宫中这小瀛洲仿的应该浑河汇聚的千夜洲，但是具体在哪里，只能去对照赵无极的布阵书了。”
公治偃恍然，忽冷笑道：“难怪你们那日那般干脆将经书烧了，原来萧将军是早便知晓那物并不在宫里。”
沈绛摇头，“师父……萧尹并不在乎什么秘宝什么天命，在他心中，想来这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
沈绛眼神迷离，笑得有些神智不清，“师父，你莫要弄错了，你说的那什么九州王爵定天古玉，是因为古来君王有了那些功绩，才被人附会上了神异，而不是有了这些宝物，君王才能够定鼎天下的。”
“小绛！”公治偃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见他傻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真的傻了。
沈绛拍开他的手，道：“没事，略有点晕而已。”
公治偃便道：“小绛，师父现在有句话要问你。”
沈绛歪着脑袋看着他，道：“说。”
公治偃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沈绛一脸迷糊。
见这牛鼻子难得严肃，他忽然笑得耸肩，“师父，徒弟等你掘出宝藏，分我一些，五千两就行，我答应小爱的，要去婆氏找回小侠。”
公治偃拍了他脑袋一下，“混小子，又在同师父打哈哈，你要五千两，我相信你上赌桌半个时辰就能赢到手。”
“这不是因为我赢了，鲜于期也让人不兑给我嘛，我是被逼无奈……”沈绛摸摸脑袋，话里全是苦恼。
又垮下肩膀，微声道：“鲜于期同我说，他之前派人去过婆氏，婆氏王把小侠……阉了，纳为了后宫，我不知道怎么与小爱说，只好不停地告诉她，等师兄挣了五千两，我们就去找小侠……”
“但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师父，活着真是糟透了，你当年为什么要救我们？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要什么……”他往后一仰，直挺挺倒在茵席上。
“我是现在无欲无求，什么都不想要。”他喃喃地道。
公治偃拍拍他肩膀，道：“你这是与萧将军闹别扭了？没事，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你是这会儿吃多了麻药，脑子不灵光了，等清醒清醒就好了。”
沈绛苦笑，“师父，别乱开玩笑了，我又不真的是断袖，怎好再骗他呢，而且……”
他没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