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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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间,沈绛又支起脸。
  他盯着公治偃,“公治偃,你觉得我有帝王之相吗?”
  公治偃一怔,将他瞧了又瞧,见他一脸认真之色,便笑笑道:“小绛,你别想多了。”
  沈绛将手指夹着的一枚琉璃珠,扔起又接住,“那萧将军呢?”
  公治偃眼神闪了一下,而后将头摇着,口中还含糊道:“萧将军面相,令人不好参透,为师道行浅薄,看不出来。”
  沈绛嘴唇微微扯了扯,忽道:“师父,你把我诓到中原,觉得我这个搅屎棍,做得怎么样?”
  公治偃捏着拂尘的手一抖。
  “小绛小绛,你又想套师父的话,嘿嘿,师父不上你的当了,得嘞,皇太女殿下,老道告辞了!”
  公治偃起身,将拂尘一甩,掸了掸道袍。
  沈绛拿起琉璃珠,对着珠上的小孔,眯着眼睛向公治偃看去,“若是没有我,如今在这里等着明日登基的人,就是那位郑仙音公主了。”
  “人生际遇,时有不同,她没有这命,也是天意。”公治偃道。
  小孔中,公治偃脸上的一丝一毫的异色,沈绛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道:“师父,当初你是怎么说的?赵无极有个师弟,叫做苍术,便是玄真门一脉的祖师,他是位奇人,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他为郑氏一朝算得有五百年的皇运,那如今才三百年多年而已,这中原还不到改朝换代之时呢~”
  沈绛说得口中激痛,从怀里又摸出一瓶麻药,也不兑水,直接喝了一小口。
  “你知道我是三刑逆命,可能这命相着实大恶,令你一见难忘,所以才收我做徒弟,对吧?”
  “小绛,咱们有师徒缘分。”公治偃背过身去。
  沈绛抬起手,仰头看着小小的琉璃珠映着满殿的烛火,散发出迷幻璀璨的光晕。
  然后,珠子从他的手指间掉落,打在他的嘴唇上,又滚落在了一旁。
  “师父,这两日,我看姓郑的那些皇帝图画,明君的确有英明神武之态,昏君也确实是一脸昏聩,那短命的口鼻相接,长命的仙眉长垂……可见这面相也挺准的,比如,那位仙音公主,我看她就有至尊至荣的女皇相……”
  沈绛说完,着实撑不住了,闭上眼睛,昏沉地睡了过去。
  公治偃回头,见他手松开,握紧的麻药瓶子从掌心掉落出来,洒出一些淡褐色的药水。
  公治偃拾起,闻了闻,“就算止痛,也用不着喝这么多吧,把这当糖吃了?”
  公治偃又蹲下,拂开他遮挡了面容的凌乱发丝,对着他昏睡过去模样,叹口气,“不是看你有大逆之相才收你当徒弟的,是……因为你这张脸,与当年的银月公主一模一样。”
  公治偃说着,面露些渺思追忆的神色,似乎又见到了十八年前,那个站在醉生梦死楼巅,不施粉黛,全无装饰,却傲气逼人,目无下尘的绝色女子。
  她道:“鲜于王图,听说你这里,来了一位中原的贵客。”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鲜于期会把你扔到那种地方受苦,是我对不起朴琢先生。”
  他久久叹息着。
  然后站起身,见净室门口萧尹正站在那里。
  公治偃摇摇头,一甩拂尘,走了出去,经过萧尹之时,停下了脚步。
  道:“沈瑜曾说,他这个孩子,多情又无情,与他母亲一个性情,当年因为沈瑜的一句话,她便再也没有踏入天山一步。”
  “他的母亲,是谁?”他问。
  “苏特女王,戊狄银月。”
  那是天山西方,大邑以东,朝满之地,最为强大的粟特王国。
  萧尹点头,毫不惊诧,只道:“配得上沈瑜先生。”
  公治偃却摇头,“银月公主当年有驸马的,她生下沈绛的时候,她的丈夫还没死呢,这小子是私生子,按照苏特王宫的处置方式,他应该在发出啼哭之前,便被溺死。”
  “他却活了下来,命硬。”
  “你若不想他死,就留下他吧,若是不想要他,也别让他太伤心。”公治偃把那残留着一些麻药的药瓶子放在萧尹手中,道:“这玩意吃多了,会傻的,我不想要今后,养个傻徒弟。”
  萧尹凝眉,盯着手中瓷白的药瓶子。
  公治偃揣着他的经书走了,萧尹脱下靴子,踩在茵席上,将那身风尘仆仆的外袍也扔在了室外。
  他是赶了快马,从谢春山回来的。
  明日是登基大典。
  他在沈绛身边坐下,指腹轻抚过他面上的青紫色伤痕,皱眉道:“到底……是谁不要谁?”
  *
  神威十七年,秋。
  九月十六,天顺,大吉,女皇登基。
  追谥先帝,思。
  萧尹盯着礼部呈上的告书,讥笑一声:“思帝,便宜他了。”
  辰时,旭日高升。
  伴随着一声声隆重悠长的钟鼓齐鸣,三十六力士,抬御辇穿过丹阳门、永定门、清安门,最后再经过长长的御道,在焚毁的太极殿之后的长乐殿门前停下。
  坐辇上,沈绛一身暗金龙纹的御袍,头戴累金丝龙凤五彩玉十二冕旒冠,略低着头,冠前坠玉珠的五色丝微微摇晃着,遮去了他的半边面容。
  他将目光落在萧尹向他伸来的手上。
  “陛下。”萧尹的声音恭敬无比。
  沈绛回头,看殿前广场,仪仗整肃,万人俯首,庄重的雅乐在广阔的宫殿间回荡着。
  他那涂了艳红色胭脂的嘴唇微勾起,讥嘲地笑了笑,也许,这世上没有他这样风光的小偷了吧,偷了个天下最为尊贵的女皇来当当,真是……有意思啊。
  他将手放在萧尹的手上,缓步下了御辇。
  “知道此时此刻,我在想什么吗?”他低声道。
  萧尹扶着他的手,穿过恭立两旁的百官长队,向丹墀之上的皇座走去,同样用着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跪拜大礼过后,座上奉玉玺,加盖诏令,不要再说话了。”
  “今早出门,我算了一卦……”
  “……卦象上说什么?”
  “说将军大吉大利。”
  “……”
  萧尹一怔,沈绛便收回自己的手,提起繁琐的裙袂,一双金丝绣凤云纹鞋,踩着轻绒红地衣,缓缓走上宝座。
  今早,天初明,沈绛洒下一把九命钱。
  “丁零当啷——”铜钱滚落一桌。
  坎卦,困像,九死无生!
  这是算他自己的。
  ……
  沈绛安座,透过冕冠丝帘,看向殿上百官。
  萧尹为首,领百官三跪九叩,高呼女皇万岁。
  礼毕。
  司礼侍臣跪拜,再高举着沉重的玉玺,在《告天下书》上盖下。
  随后,太寺令唱诏令。
  改元为“建安”。
  又加封北溟靖王之后萧尹为监国摄政王,即刻改换服色,大封其门下诸臣。
  内侍捧来王袍、宝冠等物,奉于萧尹。
  满殿群臣,登时议论纷纷,王必俭似乎豁出去了,他出列道:“陛下已过及笄,又非稚子,何须设监国摄政王?”
  沈绛端坐高堂,冠冕堂皇道:“朕…少时多病,未习朝纲,摄政王救国朝于危亡,肃朝廷之冗务,正可担国任,解天下危难,王卿何有异议?”
  王必俭便俯首道:“陛下明鉴,将江山托付于他姓,必为生乱之由,近日,臣闻得萧尹大肆收购诸项辎重,粗粗算来,已可供养百万大军,户部却粒米未见,寸布不知,尽入其私库,其心可诛!必为谋反之备!”
  来了。
  沈绛看向萧尹,萧尹已当庭新披了一身夔龙王袍,他正了正龙虎冠,缓缓开口道:“王太傅,今诸侯谋逆,敌军四起,备齐粮饷以据叛贼,正为孤之要务,太傅以此攻讦,不觉得……无稽吗?”
  “陛下!”骆韶英立刻出列,奉上一本,道:“陛下明鉴,此为户部诸年账目,其混乱不堪,账目不清,十二名库吏,无一人能核对清楚诸款项,摄政王近日所筹集粮饷若入户部库,只怕也难逃这下落不明的乱账之中。”
  沈绛又看向骆韶英,见这青年一脸正义凌然,想着萧尹果然颇有识人之能,这愣头青倒是被他用的十分顺手。
  骆韶英将火烧到了户部,那户部的堂官主令何兼之慌忙道:“陛下明鉴,户部陈年旧账,实乃多年所累,微臣上任户部主令不过半年,已令人日夜查对,如今只对到五十年前的人丁税与盐茶税,其余诸项,还要缓缓处之……”
  王必俭略有些得意之色,沈绛明了,这是拖字诀,对了这么久,只对到五十年的旧账,那么要讲清楚历年的所有账目,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只听王必俭又道:“户部旧账,不可急在一时,然萧尹不循旧例,此为其私心之谋,法虽可更之,然成法必不可违!况且据臣所知,萧尹此番大肆收购物资,却分文未出,诸项银两,只用区区欠单所抵,陛下!其谋私利,全然不顾朝廷之信义,陛下之信义!”
  王必俭说到激动之处,怆然拜下,“陛下!朝廷之信,一朝败坏,便如大厦根基倾塌,再无威望面对天下人啊!”
  “陛下!国朝以孝、贤、德、信四义立天下,倘若失一信,陛下之千古名望,便荡然无存啊!”又有老臣出列,涕泪横流。
  “天子若有过,必有天罚,而今乱世,陛下万不可以小利而失天下啊!”
  “萧尹败以天子之名望,中饱私囊,陛下因问其谋反之罪!”
  “陛下!!!请陛下明鉴,勿为小人之左右!”
  最后,满满当当,跪了一地。
  沈绛支着自己脑袋——他被吵得头疼,这冠冕实在太重了,累脖子。
  便皱着眉瞟向萧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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