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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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看天际,雪如三月琼花大朵,如惊羽漫天乱飞,急乱纷杂,下得好像永无止境。
  房中苦痛的吟叫,不时压抑着传出。
  “阿婉,你说、你说,你要什么?”
  “我要娘……啊——!娘——!”这一声凄呼,叫得人心都在颤抖。
  “好、好!等你好起来,我们去楚州!去见岳母大人!”倾檀语无伦次地应着她。
  “不!我受不住了,好痛——阿熏,我不行了——!”
  哭声越发地大了起来,听出来她回复了些气力。
  “阿婉,你听我的,先吸气,肚子疼起来的时候,再用力,好不好?”倾檀努力让自己温柔平静,说话清晰。
  他是大夫,阿婉全靠他了,他不能慌,不能乱。
  沈绛靠在门边,抱着手,抬着头,对着苍天吐出长长的气息。
  他并非第一次见妇人生产,从前江南楼里有个姑娘,怀了不知道谁的孩子,非要生下来,百灵求他帮忙,他便护着她到十月临产,结果那个姑娘一朝生产,难产而亡……
  至今,他闻得这样的惨呼,都会想起那个姑娘,心内涌起的是自责,不忍,还有悲伤。
  若是他当时没有多管闲事,鸨儿一碗红花下去,也许那个姑娘现在虽然过得还是不怎么样,但她起码还有一条性命吧……
  正院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声。
  他皱起了眉,扭头看去,看见几个凌乱的身影。
  吵吵嚷嚷,好像发生了什么争执。
  萧尹也听见了,凝眉向门外,沈绛略掀起充作门帘的斗篷一角,对他一点头,便向着这杂院外走去。
  大殿外的院中,有数名青壮正在围着个斯文的年轻人在闹腾吼叫——
  “方才我亲眼瞧见了!有人抱着孩子去了厨下,就没有出来,你给我说清楚,这汤药里到底是什么?”
  “莫不是前番那害人的人肉汤吧!”
  旁的言语都还好,但这一句话着实吓着了人,之前各地冒出来那什么古怪的“娘娘”之事,早就传开了,传到江陵之时,更添了好些吓人的言语,比如说给人吃得都是小孩的肉,专门选那三朝未满的婴儿,剁碎了熬的药汤之类的。
  有人听到这一声,一哆嗦,立刻把手里的药汤泼出去撒了。
  “指不定是真的!那屋里头这会儿还有个女人在生孩子呢!”
  “我说这世道哪里会有什么好人,还施药施粥,分明又是在害人的!”
  登时便又有人围上了前,七嘴八舌地问道。
  “你们究竟存的什么心?”
  “说清楚!这药汤里头可是人肉?”
  那被围着的年轻人是紫榕庄的一名庄客,年轻,面嫩,被这一群人吵闹着,惊得慌忙道:“不、不是的,这只是热汤而已,里面是辛药等物,驱寒除湿,暖身子的,怎么会是什么人肉呢!”
  “呸!爷吃着就是有股怪怪的肉味!是不是啊,哥几个?”说话的是个癞子脸的瘦汉子,是一开始围着这庄客的那群人里头的,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同伴,那伙人便更加起哄起来。
  “你说药就是药啊?我有个兄弟,之前就是吃了旁人施舍的什么灵丹妙药,结果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会儿还痴呆着,连他娘都不认得了!”
  “不是、不是……”那紫榕庄的小大夫被他们逼得都快哭了,将手里的空托盘紧紧地抱在胸前,急忙摇头道:“你说的那个,是有人下毒,给人吃的迷魂汤,与我这个不一样的。”
  “你说不一样就不一样啊!”那说话的癞子脸越发流里流气起来,见这小大夫腼腆胆小,还上前摸了他的脸一把,不怀好意地笑道:“哟,你说啊,多说几句,哥哥就喜欢你这小媳妇样的。”
  这几人分明就是故意来找事的混混,这个天气,还有人有这闲心来这地方找茬……
  沈绛靠在门边的廊柱旁,天黑,借着大殿里头透出的昏暗的火光和满地的雪光,他打量着这群人,一共七八个,面相带凶,每一个后腰上都插着各种不伦不类的兵器,有些就是那种寻常的粗铁棍,还有是像狼牙棒的玩意,有长柄小斧,甚至干脆就是那种杀猪的剔肉尖刀。
  那小大夫用力挥开他摸过来的手,气愤喝道:“别碰我!”
  “怎么跟个娘们似的,还不让碰啊,啊?哈哈哈哈!”这泼皮看准了他好欺,笑得越发下作,那几个同伙也在起哄。
  “哥哥,他不让你在这碰,那是害臊,想是要跟你回家去。”
  “小子,你走运了,咱们哥哥就喜欢你这样的小白脸,回头哥几个都疼一疼你,诶哈哈哈哈!”
  “你、你们!”小大夫气得脸色青白,被那几个人东捏一把,西摸一下,又惊又怒,躲避不开,只得一脸惊慌地看向周围的人,期望有人能帮帮他。
  这庙里安顿下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紫榕庄的大夫原本只是进城义诊的,出来的就那么几个人,这会儿两三个在厨下熬药,倾檀那边更加需要人手。官衙的差役脚不沾地,来了就走,所以虽然已经有人对那几个混混言行表示不忿,面露怒色,但见这几个人一看就是混账无赖,诸人也怕惹事,故而根本没有人敢出来应声。
  小大夫被他们摸得羞愤不已,干脆拿那空托盘遮头盖脸,连连后退,退了几步,正想转身跑,没想到他身后还有一群人,是方才被那几个混混的什么人肉汤的话惊吓到的出来说话的,他们还想问问明白喝得药汤里头究竟是什么的,越发拦着不让那小大夫走。
  “你这是不敢说还是怎么得?这药汤里头到底是什么!”
  “就是啊,说啊!你不说是不是心里头有鬼!”
  小大夫话语里都带着哭腔了,“诸位,真的只是茱萸姜汤而已,莫要听他们胡说!”
  “哥几个不知道吧,之前给人吃人肉的那些妖女,也是娇滴滴的,指不定这也是个小娘们装的,咱们给他剥了看看——”然后发出了阵阵下作的□□。
  大殿里头终于走出来个老者,他想是身体极为虚弱,拄着拐有气无力地提声道:“后生,你们这便不讲道理了,这位小大夫是紫榕庄的人,江陵城里头的人都知道的,他哪里会给人吃人肉啊!”
  但这老者说话微微颤颤,根本没有什么威慑力。
  那癞子脸讥笑道:“老东西,滚进去,外头雪大,冻死你了!”
  “你——!你们若是要来敲诈讹人,也要看看地方,看看时候!这里都是穷人,苦人!”老者杵着拐杖,回头对着庙里诸人大声道:“大伙儿说句话啊,小程大夫方才忙里忙外的熬药送药,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啊!”
  有人带头,剩下的人便也纷纷附和着道:“是的、是的!”
  “有话好好说便是。”
  “紫榕庄里的大夫都是好人,你们弄错了!”
  “若不是紫榕庄的大夫给俺看这老寒腿,开了方子给俺抓药,还一个铜子儿都不要,俺哪里请得起大夫看病吃药啊,怕早就是个废人了!”
  “不说别的,就庙里这位女神仙,当年就救活了多少人。”
  “说的是啊。”
  ……
  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出声相助,那小大夫明显有了底气,他同那群人道:“这汤药之中,分明是暖身的好药,你们若是不喝,请出去便是,莫要在此搅闹了!”
  这几个混混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方才进门之后话也不说,直接抄起他托盘里的热姜汤拿走喝了,药汤一下肚,立刻说这个是什么迷魂汤,喝了犯晕乎。
  但那些还围着小程大夫的人却又道了——
  “老丈,话不是这么说,我们这些人,原就是华阳城破逃过来的,那给人吃人肉的妖女,我们最清楚,一开始也是好心施药舍粥,骗了好些人,这里头的东西定要问清楚才是。”
  “对!让我们去看看熬药的地方!”
  那老者便道:“我不清楚你们华阳城的事,但在江陵,没有什么妖女不妖女的,这位小程大夫好些人都认得。”
  “是啊,还有方才在这儿的柏古大夫,少青大夫,白苏姑娘,我们都是常见的啊!”
  这老者带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话。
  “方才好像倾大夫也在的。”
  “我似乎瞧见夫人了,夫人长得可真好看,人漂亮还良善。”
  ……
  “唉——”忽然,一声极为深长的叹息声响起,这叹息沉重无比,几乎盖过了所有乱哄哄的声音,登时让这院里院外肃然一静。
  发出叹息的是一名穿着蓝道袍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墙边的一丛盖满了白雪的竹丛边上,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姿容绝然,见之不俗。
  此人出现,沈绛眼眸忽然一眯,但他依旧不声不响靠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这人叹声道:“诸位还不知道吧,城中那太平塔倒了。”
  “什么!”
  人们猝然一惊。
  本地之人皆知那太平塔的传闻,自小听着太平塔护佑一方的故事长大的,代代传说,只有那高塔耸立,无论什么灾祸,都毁不了江陵城。
  太平塔倒了?!
  “听说那塔是镇泰元年,魏□□郑天祺定鼎中洲时所造,当年魏帝令三十二天师通禀苍天,得天旨稳固朝纲,是以天命神授。为保天下安定,又建诸神坛祭天数次,大封四方,因此地位于中洲之中,谓之九州正元,故建此太平塔。太平塔太平塔……此塔若一旦倾覆,便是因人间有倒行逆施之举,令苍天震怒啊!”此人侃侃而谈,还配合着长吁短叹,一副不忍见天下大难的悲悯模样。
  不知谁人又大声道:“想想咱们江陵的百姓还不够苦吗?前番遭了瘟疫,后又漫了大水,好不容易过两天安生日子,京里头坐了个新皇帝,这里就下了这么一场恶雪,一天都冻死了几千的人命了!”
  几千人命?
  沈绛一皱眉,他倒是张口就来。
  登时,人们又议论开了——
  “其实我也听说了,这当皇帝的,都是天上的神明星宿下凡,不是什么人都能当上的,若不是真龙天子啊,老天爷就会降下灾祸的!”
  “所以原本咱们江陵哪会下这么大的雪啊,就是因为这皇帝不对,上天都看不过去了。”
  “你们不知道吧,如今京里头这皇帝,原本是前朝的女婿,后来因为神威天子看出他不是好人,就把他们全家都杀头了,他就造反杀了神威天子。”
  “其实我也听说了,说原本这天下就该姓郑的,就是因为出了这恶龙滚地,才连年有灾祸,谁知还让那神仙说着了,这还没两天功夫呢,就下了这骇人的大雪。”
  言语纷纷,嗡嗡杂乱。
  “你们放开我!”
  那群无赖混混还在纠缠紫榕庄的小程大夫,但他的声音在这些议论的杂音里显得无比的弱小。
  忽然横过来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捏着小程大夫下巴的那只癞皮爪子。
  “你他娘——”
  这癞子脸还不曾看清是谁拧着他的手,他那只手便整个儿地就掉了下来,落在雪地上,陷进了松软的新雪之中。
  紧接着才是一大股新鲜的热血“噗”地从他的断手的手腕处喷涌出来。
  再接下来,终于响起那种异常恐怖痛苦的嘶吼。
  “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登时所有的杂音齐齐一静。
  癞子脸的同伙们也根本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他就地一躺,在雪地里头握着断腕满地打着滚,鲜红的血染了他自己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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