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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将公羊月扔回卧房后,晁晨便径自回屋就寝,却不曾想和衣躺在榻上,因那心事重重,半宿难以入眠。这些日子以来,被那喜怒无常的脾气搞得身心俱疲,他永远也猜不到公羊月下一刻会说什么,做什么,复仇无进展,而自己却不断给自己套枷锁,最后那些坚持的底线和原则,再把他自个给套牢——
  先是有赔他断剑之诺,后是“不愿趁人之危,不暗手偷袭”的二不规则,反倒没有初见时的干脆果决。
  卯时三刻,晁晨睡意全无,干脆起身。
  敦煌不似东边,天亮还得晚个把时辰,屋外还是一片晨曦未出的淡灰色,偶尔有一缕光拨开叆叇的云层,从天际奔逐而来。他在院中缓步走了走,不自觉搬来梯子,爬上屋顶,面东而坐。
  不少赶路入关的商旅,已在城东门结队,再远些,住在皮帐子里头逐草而居的牧人,早早开了圈门,吹着哨子把牛羊赶上山坡。
  晁晨两手搓弄细硬的牛筋草,随手结了只蚱蜢,忽忆起孩提时在海边踏浪,和渔民一同赶海的模样,只愿时光静在这一瞬。
  而后,对面的屋子有了些动静,乔岷住在里头,每日都严格按时起床。在他开门之前,晁晨扔掉手里的蚱蜢,走下房顶,将梯子复原,自己抄着袖子敛起那天真纯美的笑容,又收拾回那个固执迂腐,文雅和善的书生。
  公羊月起得稍晚些,昨晚的药对他没什么伤害,但是起夜太多,睡得不好,肝火重。恰好晁晨去向斋中每个帮忙打点和照顾的人一一致谢道别,打他窗下走过,他喊了两声,人似未闻,心里便莫名窝气。
  这个时辰,乔岷已经在和马夫一道套马备鞍,出发前例行检查是他的习惯,公羊月寻思着,满院也就双鲤一个赖床的,估计没起。可他前脚刚跨进堂屋,那蹬着小马靴,披着斗篷的小丫头竟也已塞下最后一口馕饼下桌,顿时把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点小事,没人会放在心上,可他偏就在意,竟隐隐有些气浮。
  繁兮派的人在门外喊,说是崔神医已至斋前,双鲤拍着肚皮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想起自己磨蹭一晚,懒到包袱还没打,赶紧开溜。
  公羊月一手将她抓回来:“跑什么,怕我下毒?”
  “嘿呀,不应该再贪那半块饼!”双鲤一拍脑袋,故意早起,却还是没躲过,只以为他还在惦记昨晚下药的事儿,忙岔开话题,指着铺着毛织毯的小桌,“饼,饼在篮子里,喝的……那,那个银壶,晁哥哥今早学着煮的咸奶茶,说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来大漠,学一手留个念想,老月,你看我对你多好,省着留给你,就灌了口凉水。”
  “他还煮奶茶?”公羊月抿唇一笑,可转念又觉得表情不对味,便板着脸道,“……肯定难喝。”
  公羊月不放手,双鲤只能憋大招:“这么着,老月,我请你喝敦煌城最好的酒,灌两斤,路上给你带着,你等等,我这就赶早市给你去买!”说着,趁他稍有放松,立刻脚底抹油,边跑还边喊,“那奶茶别喝,千万别喝,你留着一会收拾的人来倒掉!”
  等跑远了人没追,双鲤躲在墙后头,数了数荷包,呸了一声:“还想我花钱,做梦去!好酒没有,只有马尿。”
  屋内,公羊月随便吃了两口炉饼和抓饭,噎得慌,便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闷干,才恍然方才抓的是那银壶。
  “尚可。”他喃喃一声,又倒了一杯。
  这时,晁晨忽地走进来,公羊月顺手把银壶塞在毯子下,伸腿踢进小桌内,面无表情吃饼,偶尔抬眼看看那青衣书生在做甚。
  “怪事,方才还搁在这儿。”晁晨本打算把奶茶灌进水囊中,路上带着喝,舟车劳顿,掺了盐的咸奶茶将好能恢复体力。
  可他就出去一会,连茶带壶都不见了。
  晁晨有些局促,问道:“你可有见着我的奶茶?”屋内只有公羊月一人,气氛很是有些古怪,按理说这厮从来嫌弃,料想是看不上的,可见他频频抬头,又有些不正常,他不由地补了一句,“该不会是你偷喝了吧?”
  “我为何要偷喝那玩意儿?”公羊月一脸不屑,“你煮得那么难喝,当然是倒了。”
  “难喝?”晁晨狐疑道,“你怎知是我煮的?”
  崔叹凤在门前等不及,已由书涣领着走进来,双鲤蹑手蹑脚,探头探脑跟在后头,只觉得屋里气氛有些诡异。
  好半晌无人应,崔叹凤奇怪,小声问双鲤:“他俩……有什么故事吗?”
  “听说昨晚睡了一觉。”双鲤随口接。
  方才还静默的二人异口同声道:“闭嘴!”
  双鲤摸着鼻子,眼观心,絮絮叨:“我算是明白了,为何十七这么不爱说话。”
  ————
  繁兮本说无空,最后还是挤出了一炷香的功夫,单骑出城相送。
  双鲤抱着她的腰,脸在心口蹭了蹭,就是不肯撒手,耽搁许久才上马。等出了敦煌十里,还是耷拉着脑袋,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舍不得?”公羊月一夹马肚,走在她身侧。
  双鲤想了想,问道:“你说,繁兮姊姊为何对我这么好?”说着,她拉开小布包,低头瞧着鼓鼓满满相赠的金银,如坐针毡。是,她是贪财吝啬,可也没到要白拿人好处的无耻之地,心中实在不安。
  “谁知道呢?”公羊月回望荒唐斋的方向,一反常态按了按她的肩,不仅没尖酸刻薄一通叫她拿回去,反而示意她收下,嘴上好一声叹:“也许一见如故吧。”
  有杜氏的力量,想通关不算难,入了秦境,崔叹凤便把他身边那四位医女打发回洞庭,自己跟着公羊月一行到了汉中。剑谷在剑门关西南,要顾着公羊月的忌讳,便舍了金牛道,改翻米仓山下巴中,走米仓道入蜀郡,直接往滇南。
  巴蜀山多,莫说人,便是猿猱也难行,于是,入山前,五人放马,改轻便步行。
  即便高句丽是个蕞尔小国,好歹也以国冠之,身为王庭剑卫,乔岷算得上追踪好手,不然当初也不会顺藤摸瓜,找到闻达翁的住处。可便是他随同,出晋阳后仍然被叶子刀追到敦煌。
  公羊月推测有两种可能,要么叶子刀天生属狗的,专精追踪,要么他在把玉刻留给晁晨时做了手脚,是追着那玩意儿到的敦煌。若是第二种,倒塔下他便全无争夺的必要,留给他们继续携带不好?
  叶子刀出手只能说明,他和他幕后的人很清楚,“开阳”的守护者们都是些硬骨头,不会废话半句,即便是晁晨和公羊月,也撬不出半句有用的消息,留着还有生死之危,不如拿回东西先走一步。
  亦或者,他们顺着杜孟津这条线索,甚至再大些,譬如敦煌城荒唐斋,便能推测出更有价值的东西,华仪留下的玉刻线索已然被破解,只是己方几人初涉此间,所知太少,才反而更如堕迷云。
  无论是哪一种,小心驶得万年船,出敦煌时把不必要的东西都换过一遍,入山时,又再行检查。
  秋来风爽,最适登高。
  进山后三日,公羊月不知作哪门子妖,非说急行过于狼狈不整,像是痛打的落水狗,有辱他使人闻风丧胆的名号,就算是生死关头,也应信步泰然,于是走走停停,慢了不少。
  这一日在山中洼地,乔岷捉鱼,晁晨生火,崔叹凤背着药篓,寻些滩涂水凼边常见的草药遏毒,便是双鲤也去地里掘了些野菜,只有公羊月坐在大石头上,拿着根鸡毛草意气风发地指挥。
  “崔兄说我而今需少动武,这样一来,咱这一行里便是五个废人,没一个能打……”公羊月把自个儿带上,又依次点过双鲤、崔叹凤、晁晨。
  将要点到乔岷时,双鲤驳道:“十七不是人啊?”
  公羊月一本正经道:“他算半个。你们有所不知,滇南女人多,生得娇媚,善使毒蛊,乔岷要是碰上了,说不准半个都不是。”他将目光落在晁晨身上,“所以你,得补缺。”
  晁晨才不听他鬼扯,这人就是闲得发慌,拿他逗乐。先前在敦煌,便是变着法子激他动手,美其名曰,以引导之法,指点武功。他如今虽是丹田尽毁,无半点内力,但过去的拳脚功夫还在,没那么蠢上当。
  但磨不过公羊月那张嘴,被他说烦,便索性打了个赌,尽往恶心点子想,没想到还是输了,只能被迫跟他学。
  学也不叫学,叫陪他公羊大爷解闷。
  围坐烤肉时,双鲤大呼解脱,表示终于没人揪着她练功,并不断给晁晨吃“定心丸”。乔岷一言不发,吃完东西便径自练功,而崔叹凤身为大夫最讲究,饭前得拿搓捻过的草药濯手,饭后又得再洗一次,骨头渣子全得收起来,见不得一点脏。
  他一边收整,一边听三人争论,索性插话:“要我说,晁先生便不该和他赌,真要赌,也需下定狠准、无耻、不要脸的决心,在我印象里,也便只有渤海封氏的公子封念侥幸胜过一筹。”
  “就是那个在渤海湾建了一座呜呃石舫,一手疏星镖,号四海无敌的封念?”晁晨遂问,“赌的什么?”
  公羊月抬眉,盯了一眼:“崔兄,别太过分。”
  “渤海?是我出天花在青州休养,没去成的那次?”双鲤先是一拍大腿,讶然一声,而后展臂一拦,“别理他,我要听!”
  “赌的是沉鱼落雁。”崔叹凤未语先笑,忙不迭背过身去,从药箱中取出研钵,把掰断的草药放进药臼里,拿着药杵慢慢研磨,“这家伙与封念各自封住了对方的内力,就在石舫中央,赌谁能下雁沉鱼。”
  晁晨瞥了在旁扭草结的公羊月一眼,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后来呢?”
  崔叹凤摇头:“这封念也是个狠人,一个月没洗澡,登船之前捏着鼻子跳了粪坑,愣是把鱼雁都给熏沉了。”
  听到这儿,晁晨隐隐觉得熟悉,或许从前身边有谁提过一嘴,只是很快便被抛诸脑后:“似有耳闻。”
  “其实还有后续。”崔叹凤轻声道。
  “怎么,公羊月是气不过,也连着月余不洗澡?还是说……“
  “都不是,他约了封念再赌一场,说是入海口一支流下,埋藏着一枚定海珠,便赌谁龟息更胜,能先一步找到珠子,”崔叹凤略一停顿,等吊足人胃口,这才解惑道,“结果他自己偷偷溜走,教封念在水中泡了三天三夜,彻底洗了个干净。”
  只听“叮咚”一声,公羊月摘得一叶,打在崔叹凤的研钵上,佯作警告:“是左眼瞧着了还是右眼看见了?你可别诬我!”
  崔叹凤朝旁挪开二尺,接口道:“我虽不在场,可封念因此落的风寒却是我看的。”
  双鲤帮腔:“想来那封公子一定狠骂他无耻!”
  说到这儿,晁晨便有了印象,当年在江南,确实听过封念染病一事,不过传闻却不是赌珠,而是说那公羊月狂悖无礼,一人两剑单挑呜呃石舫上下,背后使了些肮脏手段,才胜得封家的疏星镖。那时公羊月刚成名不久,江湖向来对强者又嫉恨又畏惧,杜撰不少,倒也说得通。
  即便不是他单挑,但也确实有些输不起的味道,晁晨不由叹:“古有季子挂剑,尾生抱柱,虽是打赌,怎可戏人无信?”
  公羊月只是冷哼一声,帮着正名的却是崔叹凤:“没有。”他放下药杵,看着所有人的眼睛,又郑重地说了一遍,“没有!封念告诉我,水底下虽然没有镇海珠,但是却有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配合寒气洗经伐髓,正好治好了封念多年练功误入歧途而留下的内伤。”
  “对吗,公羊月?”
  公羊月一句也未解释,只仰天大笑,伸手拍剑出鞘,自几人头顶飞去,凌空而舞,落入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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