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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家夫妇来时,出于本能,往主楼扫视了两眼,那儿确实站着两个人,但离得远,上下坡视线有差,灯光不明,没看得清。建宁郡温暖如春,根本穿不得鹤氅寒毳,解了外袍,晏弈一眼认出红衣银剑。
  “公羊月?”他这些年跟在家主身边学着打点四方,性子倒是越发沉稳,虽不是满口讶然,却也神色警惕。
  公羊月抱剑,随意拱手。
  “既然这样,也不必再谈。“晏弈叫上孟婉之,向门前去。公羊月却没让,右手提剑,站在门楼下。
  晏家虽因不使剑而与之无正面冲突,但毕竟立身武林,闲话家常没少听,眼下不知他是个什么态度,晏弈紧握双环,拉开仆步,摆出随时迎战的架子,扬声喊道:“不说你我萍水相逢,形如陌路,便是你公羊月在江湖人人喊打,我不动手已算给足了少教主和孟族长的面子,莫非你要强夺?”
  公羊月依旧半步未动。
  “既然不是,那我夫妻二人便就此告辞。”说完,只当他默认。晏弈拂袖而走,与公羊月错身时,不由地回首,向着崔叹凤摇头,话中很是不解:“崔大夫一身清流,何必与这样的人为伍?”若换作自己,此刻应当出头,直言为贼子胁迫,划清界限。
  可好半天,崔叹凤也未吱一声,孟婉之跟上来,推了自家夫君一把:“走吧,别看了,人家不领你的情。”
  双鲤几次想拦,又怕帮倒忙,眼看人便要跨出塔寨箭楼,哪还忍得住,把挂在脖子上的布包脱下,就地一甩,只身追了上去。晏弈没瞧见她扔包的动作,以为这鬼机灵的丫头又要使坏,一式如意腿朝腹下踢去。
  双鲤没有躲,竟是要硬抗,她迎着腿风大喊:“如果是因为我,我道歉!”
  公羊月手中长剑自鸣,脸上非是动容,流露出的是深深的失望。他极力隐忍克制,小心翼翼迈出第一步,想试着平和谈判,想试着从晏家这样上下恬淡,谦和出世的武林正道突破,甚至想试着摆脱叠加在自己身上的固有观念,但世人好像并不给他机会,他若不执剑,反教身边人受伤。
  “你们可以打我骂我,甚至捅我一刀都行,能不能将玉骨冰魂斗借……啊!”双鲤涕泗俱下,尖叫一声,咬着下唇,死死闭上双目。
  长腿从侧面崩踢,重则破颅,轻则致晕。
  “无忧!”叫住晏弈的却是孟婉之,她压着双鲤就地一滚,躲开的攻击落在身后的矮树上,霎时枝干崩裂,向外倒下。此时,再起一声剑气破空,正将晏弈拉扯开的孟婉之霍然回头,只见方才他夫妇站过的地方,延伸向后三丈内的草皮一口气被推了个精光。
  咔哒一声,门楼断成两截,砸在地上。
  始作俑者仍旧立在原地,一步未挪,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沉得像无星之夜,虽不是充斥血腥的狠戾,却教人瞧一眼便梦魇缠身。孟婉之不知该喜该怒,只平复了一口气,拉着双鲤道:“你刚才没想杀我,如今算是两清,回去吧。”她推了一把,目光坚定,“公羊月我们是绝不会救的,就算能救,也不会救。”
  走之前,晏弈忍不住多看那红衣剑客一眼,比方才对崔叹凤还要不解:“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人肯拼命?”
  双鲤还想追,被公羊月叫住:“够了!”
  “哪里够了!”她从前是个窝里横,现在横不起来,只能抱着膝盖泪流,一遍一遍嘟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手贱,我不该没忍住对她出手,对不起……”
  “傻丫头。”公羊月拍了拍她的脑袋,长叹一声,往主楼去。
  晁晨头一回这般积极,不待犹豫,扔下一句“我去看看”,便拾阶而上。
  “不是孟婉之侥幸躲过,是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人,对吗?公羊月,为什么!你方才门前一拦,两个里头至少一个走不掉,再狠狠心,说不定两个……”廊灯的光影洒下,公羊月停下脚步,站在明暗交界的一线间,话及至此,晁晨仓惶捂住嘴巴,惊慌惶恐——
  这是在做甚么?他居然在劝公羊月杀人!
  原来心生恶念真的不过一瞬之间!公羊月代自己中毒,只要他活着,自己就不必因仇人的好意而有负累,不必因正直守心而生愧疚,至于其他人……不相干的人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
  不!怎么可以这样想!
  晁晨低头看着双手,月光惨白如人命纸薄。不,不是的!他连连后退,撞到竹子编排的栏杆,白星回方才信手插上的绿绒蒿坠地,脆弱的花瓣四碎,那一刹那,他觉得良心煎熬,顿时捂住耳朵,心里不住对自己呐喊——
  不,不是劝,自己只是不理解,公羊月是魔头啊,是可以为了比剑,连破四十八庄,屠杀离石方家一十八口的恶魔,是目无尊长,离经叛道的剑谷孽徒,是佞臣奸细之后,是可以不问青红皂白为钱杀人的千秋殿狂徒……
  是闻风丧胆,是臭名昭著……
  是……
  ……如果他都不是魔头,那自己坚持这么多年的意义,是什么?
  晁晨不敢想,与固有印象的背道而驰,真实与虚妄间空洞的差距,还有层层信念的瓦解,会将他生生撕碎。
  “为什么?”晁晨极其艰难地问出这三个字。
  公羊月看着他那张快拧着一团的脸,嘴硬道:“你想多了吧,我只是突然来了兴致,想试试看,当好人是个什么滋味。如你所见,多么憋屈,还是做恶人的好,想要什么就直接抢,亏了谁也不能亏了自己,哪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
  晁晨急道:“公羊月,我没跟你开玩笑!”还有半句话藏在心里,便是那答案对他晁晨来说很重要。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
  四目相对,谁也不让,谁也不走。
  公羊月低笑起来,他突然有那么一点佩服晁晨,极恶不易,极善也不易,生死面前还能舍己为人,确实应该尊重,即便自己并不认可他的道。不得不说,如果这件事落在晁晨身上,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让出去,只要这个人的价值大于自身,只要自己觉得有意义,即使他先得到。
  牺牲自己,真是个艰难的抉择,毕竟凡世芸芸众生,大都不过平安君子,危难小人。
  但他不会夸,当着面他只会骂:“晁晨,你是个傻瓜。”
  “公羊月!”
  公羊月收剑,一脚踏入黑暗,口中满不在乎:“我只是觉得,只有我自己才能决定,我是什么样的人。”
  ————
  白星回翻到旗杆上,冲着公羊月离开的方向喊:“表哥,滇南是咱家的地盘,我还就不信了,这事儿非得办下来!”
  话音刚落下,孟不秋抬手,小臂往杆子上一靠:“你下来,有话说。”
  不过一句话,不可一世的少教主瞬间偃旗息鼓,灰溜溜跟着人离开。双鲤为这雷声大雨点小嗤之以鼻,捡起落在地上的包,掸掸灰,抱在怀中寻了块大石头闷坐生气。
  没多久,一把剑挑了过来,托在眼前的小酒杯中,装满蜜酿。乔岷隔着老远,干瘪瘪道:“甜的,不哭。”
  双鲤没接,心想:自己哪还在哭,又不是爱哭鬼。
  乔岷一根筋,又固执地把杯中物往前送了送,要不是他手稳,便该撞翻在人下巴上,双鲤无奈,取来一口饮尽,猛然反应过来,他口音有异,不是哭,而是苦。
  可他哪里知道,尝过了甜,就更吃不下苦,还不如一直泡在苦酒里——对现在的老月来说,最大的杀招不是世人的恶意,而是人间的善念。
  双鲤红了眼睛,戳着心窝子说:“可心里苦啊,十七。”
  “我明白。”乔岷哑着嗓子,怕她听不清,像蜗牛一样主动小挪了两寸,“我也有,很想舍命以待的人。”
  “在高句丽?”
  乔岷目光闪烁:“他在等我回去,而我一定会做到。”
  “做到什么?”
  “救他。”
  ————
  崔叹凤去找公羊月商量下一步计划,没找到人,却撞见晁晨失魂落魄站在廊下,两眼无神望着檐角的木风铎。
  “事情尚有转机。”
  崔叹凤单膝在地,捧起地上的残花,攫了抔土,在阶下的石缝中将根茎栽了回去。他没经历过晋阳之变,而双鲤和乔岷的转述又残破不全,因而错误地理解了晁晨的表情,只道是失望,还反过来安慰。
  公羊月这个人,有种奇怪的魅力,江湖上恨他的恨得要死,可相处下来,又无外乎掏心掏肝。
  晁晨像捡回三魂七魄一般,瞬间抖擞精神:“什么转机?”
  崔叹凤沉声道:“我虽未经手晏家家主之症,但想来,需以玉骨冰魂斗化药的,必是急症沉疴,且风热入表,时常反复,得即取即用。晁先生可明白?”
  “你的意思是,晏家家主也在车队中?”晁晨仔细琢磨,那夫妻俩走得如此硬气,除去家世气度外,想来还有依仗。晏垂虹就算身子骨朽了,但也是成名几十年的一流高手,就算公羊月是武曲星下凡,区区二十载,可能比得过人家一辈子。
  若真是如此,天下高手不如自戕得了。
  “不错,”崔叹凤颔首道,“晏垂虹风评极好,性子中庸,我曾有幸见过两面,没什么架子,尤其好说话,也许可以在他身上下功夫。”
  “可你说即取即用,会不会已经……”晁晨面有犹疑。
  崔叹凤摇头:“《素问》有言,药有大毒、常毒、小毒、无毒之分,这玉骨冰魂斗内服,即是虎狼之药,再早个二三十年,晏家主一身武功,生吞都无妨,但他现已年过六旬,又伴有心衰,不敢随意煎服,必得先吃三日夜的辅药。我方才已问过孟族长,他们是前日来的。”
  “今夜子时,便足三日。”晁晨心头一跳,忙问:“若是如此,崔大夫,你可能救两人?”
  崔叹凤合掌:“能!但是时间紧迫,不能让他们回临川,必须留在这里。”
  晁晨来回踱步,最后下定决心,道:“我来想法子,若成,之后还得劳烦崔大夫。”说完,他便急匆匆往坡下去,可刚拐了个弯儿下到石坎下,心里头百味陈杂,不免多叮嘱一句,“望君保守秘密,暂且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公羊月。”
  “你想怎么做?”
  问话散在空阔的山坳中,那道单薄的青影渐行渐远,头也不回。
  其实要引起晏垂虹的注意很简单,只需要一样东西,此人一生爱棋成痴,日夜手谈而不竭,再没有比黑白棋子更有效的借口。晁晨先找到孟不秋,向他借来棋,而后详问出山和去牂牁郡的几条路。
  晏家的人并未住在寨中,有晏垂虹随行,人必然不少,只能是附近县城、村落与驿站。他不便直问,好在能从晏弈和孟婉之来时的方向推断,那方来处只有一处旧驿,倒是符合掩人耳目的习惯。
  拾枝以土做图,晁晨将几条路梳理后,找到交会的必经点,背上棋桌举着火把,悄然离开。夜半后,明星不见,月离于毕,天将有雨,但他不敢停,以晏弈和孟婉之的小心,日出之后,朝食之前,定会出发,给他的时间不多。
  他需以玉子设局,引晏垂虹入彀。
  三更后,乌云紧布,林中沉闷。晁晨放下棋桌,扶着树喘了两口粗气后,迅速卸下包袱里的篓子,将棋子一颗一颗布局。局到中盘,天上落雨,山间风来,他脱下外衣遮掩,自己站在路中央一手一手抹去满脸的水。
  冬雨下了足足一个时辰,当明光从山外来时,晁晨甚至觉得有些刺眼,他一手提湿衣,一手遮去光线,苦笑不得——
  真是疯了!
  和公羊月呆久了,自己迟早也会变成疯子。
  清晨鸟鸣,比静夜的安眠曲还要惑人,他只想倒在雨后的山地草甸上呼呼大睡,可现在却偏偏要事在身,只能硬撑着疲惫的眼皮,完成摆棋。
  马蹄踏水,车辙骨碌,晏家车队从山沟后缓缓而来。
  “在下斗胆,拦路问棋,想请晏家主指教。”
  车马经停,开路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下马往后通报,另一个府丁则呛声喝问:“哪来的书呆子,敢拦晏家车架?家主不在,你若速去便不予计较!”
  晁晨跪坐原地,不动如山。
  晏弈自后方策马上前,在距离棋桌不足一丈处勒马,黑眉微拧,垂眸看着青衫尽湿,双手交握,明明冻得瑟瑟发抖却仍旧不退一步的男人:“你是……你是昨晚那个……”认出来人,晏弈当即手按双环,警惕打量四周。
  “只我一人。”晁晨轻声说。
  晏弈挥手赶他:“这里没有你要见的人!”
  晁晨摇头,又将方才的话喊了一遍:“听闻家主广搜珍珑残谱,酷爱解棋,尤擅死活解,布手筋。我手底这一局,已至中盘,白子如龙似虎,势如破竹,黑子一退再退,气数将竭,我问人人,人人皆说黑子必败,但我看未必,三步之内,仍有妙着。在下斗胆,拦路相问,还请晏家主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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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国哀悼日】缅怀英雄,铭记烈士,为逝世同胞哀悼,愿疫情早日过去!
  注:感情线是慢慢过渡的,不要急哈,相爱相杀的人能杀出惺惺相惜,但想杀出爱情,还需要转变
  悄咪咪地说,滇南卷其实就是爱情真正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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