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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婉之坐不住,掀起车帘一角,怒目一指,要遣人驱赶:“这位公子既向家主问棋,该向临川才是,这是妾身回娘家……”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挥孟府的侍卫上前。
  千钧一发之际,车内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婉之,呈上来。”
  “家主!”
  “呈上来吧。”
  孟婉之虽千万不愿,却还是照做,取来纸笔,将那棋局抄录一份,和着暖手的紫金手炉一道,从车窗递入。晏垂虹拥着毯子,将那潦草的图纸在膝头展开,只扫了一眼,笑道:“你不是来问棋的。”
  晁晨喉间滚过单音,当即长身而起。
  “这棋,没有解。”晏垂虹一眼瞧出定势和布局,指着图上一子点了点,“黑子本不会败,白棋前期虽占上风,但只要他中盘之初,肯发一子打入,破空对手,绝非如此局面。说吧,因何而来?”
  晏弈急了:“家主,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无忧!处之弥泰,镇定从容,自小我教你的难道都忘了吗?”晏垂虹不由拔高声量,指了指车外的晁晨,“你说!”
  听见责问,晁晨心中亦如刀绞,晏弈护短,本是无错,可耻的分明是自己,可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他垂下头,飞快地吐出那两个字:“求药。”
  “求药?”
  晏垂虹看向车辕边的孟婉之,后者长叹一声,要将昨夜的事相告。
  晁晨等不得,一撩衣摆,大步上前,有些慌不择言:“江湖中谁人不知,晏家主与尊夫人鹣鲽情深,伊人逝后,手植满园晚香玉,夜夜独坐手谈,因不肯续娶,而自罢家主之位。我想,当时若有良药,想必家主便是上天入地,也会求得。“
  晁晨顿了顿,低下头,续道:“我亦是如此。“
  这一番话抖落,是既嘲自个儿疯魔,又生出别样的痛快。
  端坐车内的晏垂虹心头大震——
  他早年误入灵谷峰,为棋痴风肃所困,费去九九八十一天,破了十局连环棋,阴差阳错与其女风晚香一见钟情。待他回府说与母亲提亲时,才发现老太太自作主张,早已为他说好了一门官家的亲事。
  除了晚香,世间无一良人,他不愿,百般阻挠绝食以对,终得首肯。
  可惜天不随人愿,不过一年,风晚香小产,此后缠绵病榻,终是香消玉殒。丧妻后,他终日颓丧,寝食不安,瘦脱了形,老太太看不下去,还想再行说亲,寻个人照顾他,却被严词拒绝。
  一气之下母亲说漏了嘴,他这才晓得,风晚香之死,这位当家主母也有一份功劳,可他能如何,夹在当中终是两难,最后自罢而去。
  眼前这青衣小子说得分毫不差,若那时有神佛能救,便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甚而以命换命也甘愿。
  那样愁肠煎熬,不经历的人,难以理解。
  晁晨抱拳,再追一句:“晏家主,我非是要夺您生路,只是想教两全其美,只要您肯移驾孟部,有崔叹凤崔神医施针问药,必能左右皆保全!”
  晏垂虹轻揉太阳穴,提起往事,黯然伤神,很是疲累。
  晁晨低头咬紧皓齿,生怕听他拒绝,那样的话,这盘棋便当真无解。公羊月这人反复无常,睡一觉起来难说心思会否变化,他若求生,说不定会大肆屠戮晏家,闹至那般,又会穷增几何杀孽?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将最坏的结果抹去。
  既非允诺,也非拒绝,晏垂虹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你想救的,是你什么人?”
  这问题可比方才的质询简单许多,可晁晨却答不出,他犹豫了许久:“是我的……”
  晏弈策马回到马车前,再忍不住高声打断:“家主,他想救的人是公羊月!是为武林正道唾弃的公羊月!”
  “公羊月吗?”晏垂虹喃喃自语,低头看一眼纸上的棋谱,又看一眼车前的青衫人,眼中颇有些迷惘。
  就在晏弈夫妇暗传消息,决意强行取道时,晏垂虹将那薄纸一卷,随手放在身边的盒龛中,并拍了一把车壁,对晁晨道:“东西,可以借给你,不过有一个条件。”
  见其招手,晁晨快步走至车窗下,洗耳恭听。
  晏垂虹打起帘子,端详了一遍他的脸,话出虽有些气浮,但声却如玉振:“我晏垂虹一生清明,善恶两分,但你一席话着实说到我的痛处,索性便将此事交付老天决断。你不是很会下棋吗?带着你的棋,还有你要救的人,明日来见。”
  说完,他转头又对孟婉之命令道:“调头,回去!”
  孟婉之花容失色,晏弈口中涩涩更是如含黄连,两人还想再劝,却都给晏垂虹制止,便也说不得什么,只是一路神色阴郁,多是烦闷。晁晨随同,在驿站前分别,与晏家家主连声致谢。
  回到孟寨时,双鲤迎面撞见他这副落汤鸡的模样,脸都白了,赶紧东奔西走去找衣服。晁晨却逮着她不放,询问公羊月行踪。
  “有事说事。”公羊月从竹楼顶上探出头来,一脸嫌弃。寨子自低洼处缘山而建,主楼居于高位,视野最好。大清早点人头有缺,他便早早守在上头,晁晨一回来便瞧得个清清楚楚,只是近了,才发现人衣冠不整,眼圈跟个烟锅底一般,不由啧啧称奇:“哟,大半夜不睡觉,你这鬼样子,昨晚偷人去了?”
  双鲤就地捡了块卵石,往他脑门上砸:“晁哥哥淋了一夜的雨,你少说两句。”
  “他淋雨关我什么事。”公羊月嘟囔一句,调头下了屋顶。
  双鲤正跳脚,劝晁晨莫往心里去,又说那混蛋就这嘴碎,习惯便好。正絮叨不止,当头罩下一匹蓝黑相见的干布,将好把晁晨裹了进去。
  晁晨一把揪下混着草木清芬的布,定睛一瞧,只见那红影在屋上飞来跃去,远处还有一位妇人领着几个姑娘,操着竹竿子,从东坝头追到西坝头,拿百濮话咒骂,大意不过:兔崽子,把扎染的新布还回来!
  动静大了,白星回和崔叹凤从屋子里走出来,实在摸不着头脑:“这又是闹哪一出?”
  “你把这还回去。”晁晨就着手臂把黑布卷折好,交到双鲤手上,随后自己抄近路,把公羊月堵了个正着。
  看他头发上雨水滴涟,公羊月不大客气:“闪开。”
  晁晨没让,反倒一步上前,捉着公羊月手腕,强硬地拉人就走。双鲤归还失物,正跟姑娘家赔好话,听见骚动猛回头,差点没脚滑摔个狗吃屎:“我的个乖乖,晁哥哥这是换魂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晁晨把公羊月拉进了自个儿房间,“啪嗒”一声,重重阖上竹门。随后,不等人开口,低头搬开竹几,摆上棋桌,又解下包袱抖出棋子,分拣到两只竹篓中:“从现在开始,你得跟我下棋。”
  公羊月一脚踩在黑白子上,倾身将手背靠着晁晨的前额:“下棋?你昏头了吧?”说着,不耐烦地将棋子踹开。
  霎时,晶莹如玉的棋子摔满整个屋子。
  听见响动,伸手正要推门的崔叹凤被白星回从后架住,双鲤竖起大拇指,而后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几人将耳朵贴在门上。
  “对,下棋。”晁晨一边伏地把棋子拢聚,一边将他与晏垂虹的约定简要交代,“……想来多半会以棋考量,胜负说是在天,其实也在人为。我记得有这么个说法,说晏垂虹早年酷爱与人斗三番,三局两胜,花样皆不同,既不知出何题,便得周全应对。公羊月,不论是让子还是盲下,我都能上,但有一种棋,却是不行。”
  “什么?”
  “双人棋。”
  公羊月一脸狐疑,两指顺势夹来一子:“不至于吧,晏垂虹大可直接拒绝,何必为难你这晚生后辈?”
  “不是为难,”晁晨手一僵,神情很是凝重,“晏夫人在世时,两人曾共对敌手,从无败绩,红颜消殒后,他却是三十来年再未与人下过双人棋,但我隐有所感,这一次只怕会再现双人局。“
  “这跟他夫人有何关系?你跟他说了什么?”
  “啊?”想到早间的话,晁晨两颊酡红,颇有些窘迫,促声打断他的话:“这你就别管了,总之不能留有隐患。”
  公羊月抱臂坐下来:“那为何是我?”
  晁晨数了数人:“崔大夫不会下棋,余下的几个你瞧谁是精于此道的人?何况人家约见的是我俩,你必得出面,别急着撇干净,我提前问过双鲤,她说你会一点。”
  公羊月反复摩挲掌心的棋子,忽地抬手一甩,卡在门缝中。
  双鲤面门扑了一层灰,呛咳两声,忙捂着嘴,瞬间憋成了个斗鸡眼,在身后几人的拖拽之下,迅速撤离。
  白子落地,竹门豁开一条缝,对窗的风铎打着旋叮咚响。晁晨起身去关门,想着今日微风,怎吹了开。正纳闷,脚下硌得慌,挪足一看,便指着地对公羊月说:“别乱扔,我跟孟族长借的,少一颗都不行。对了,会一点是多少?”
  晁晨落座,转念一想,棋力难评定,一张嘴说不清,便抓了一把子放在盘面上,叫公羊月猜先,并改口道:“下一局就知道了。”
  公羊月却是没猜单双,而是挑出两颗黑子,一颗放在正心,一颗放在边角,随后笑道:“我知道这叫天元,这叫星位,算吗?”
  “你没骗我?”
  见公羊月摇头,一脸无辜,晁晨只想一巴掌呼在自个儿脸上:“公羊月,你比臭棋篓子还可怕!”
  公羊月哈哈大笑,晁晨则像是遭受沉痛打击一般,耷拉着脑袋死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恢复元气,一拳定音:“那只有一个办法。”
  ——作弊!
  “什么?作弊?真是晁哥哥说的?”双鲤追着乔岷问,却再掏不出新鲜玩意,只能拿着狗尾巴吆五喝六,“快快快,下一个,下一个猜拳输的是谁?”
  崔叹凤被推了出来,温柔的眉眼裹成一团:“偷听被发现不好吧?”
  白星回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串炮仗,说道:“你要是被发现了,我就在屋后点燃,来个声东击西。”低头一瞧,他还穿着高齿木屐,这玩意儿踩在竹楼上,不是摆明告诉人“我来了”,赶紧招呼把鞋脱了,顺手给他推了一肘子。
  屋子里紧张气氛不比外头少,晁晨嘴皮子快翻,话如拨珠,劈头盖脸下来:“所谓双人棋,便是二人对二人。同伴间一人轮流一手,落棋不语,不得相互交流,不得指明意图,更不得评论代下。”
  “所以我不仅得懂你的意思,还得猜你的心思?”公羊月分外嫌弃。
  晁晨已退一万步来讲:“你不要添乱就好,看着我。”说着,与他两两相对,右手轻飘飘落在桌沿上,叩了一下,看起来只是落子后不经意的行为,“点的食指,意为小飞,中指,则为大飞,无名指代表挡,小指则为爬。”
  “抹鼻是尖;揉眼左为顶,右为并;左支颐为长,右支颐为立,咳一声为跳,咳两声为夹……公羊月,先来实战一遍,我先摆一道死活题,”晁晨迅速码起子,“白子若要活气,往哪儿走?”
  公羊月懒洋洋抓了一子,随手扔。
  “自找死路,再来。”
  晁晨把棋子塞回他手上:“你看我,看看我啊!”
  公羊月不耐烦地随手一落。
  三番五次后,再好的脾气性格也被磨成了炮仗,以至于晁晨脑门血冲,干脆去抓公羊月的手:“左耳是关,不是夹,这样,像这样,打二还一,就能杀出一条血路。”
  一缕湿哒哒的乌发被风拂在公羊月鼻尖,荡得他如同醉在天水之间,心里反反复复似有猫抓,他不自觉向前倾身凑去。
  棋盘正上方,两人鼻息相交,面对面只差额靠额脸贴脸,饶是如此,却不过饮鸩止渴,隔靴搔痒,公羊月没忍住,曲卷手指这么一勾。
  晁晨一口气说下来,浑然不觉,自然而然向后跌坐,扯着鬓角好一阵刺痛,低头一瞧才发现,公羊月那厮充耳不闻,竟是在把玩他头发,不由生出些怒意:“你做甚?好啊,敢情救的是无关紧要之人!你不想活了,成全你不是更好。”
  被逮个正着,眼下着实有些尴尬,可公羊月又不想落面子解释,干脆反其道而行,扯了一把。晁晨“嘶”了口气,从竹席上跳起来,他果断放手,表情挑衅,把人重重一推,连带着棋桌也掀了:“不下了,记不住!”
  晁晨晾在原地,倒成了自己的不是。
  公羊月起初想透口气,手指刚碰到门,转念又跑去推窗。
  没料到他横来一手,最先动作的乔岷往草坡里一扑,却没捞着惊翻的瓦罐酒盅,“噗呲”砸了个脆响。公羊月隔着山头一声“滚远点”,吓得白星回当场要把炮仗扔他脸上。双鲤打了个哆嗦,赶紧卷带着美酒冷盘糕粑,退到两座竹楼外。
  晁晨嘴唇翕张,想开口,却又不愿贴他冷脸,只沉默地扶正小棋桌,手拿着棋篓子,一颗一颗捡拾。公羊月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最后“呼啦”拍上窗,转身回来把人从地上拽起:“重来。”说着,自己还动上手收拾。
  晁晨愣怔,差点手滑,把装好的半盒又打翻。
  好在公羊月给接住了,顺手搁在脚边,左右手开工,迅速将方才的死活题给复原,一步不差的记忆,便是晁晨也忍不住艳羡。
  公羊月把棋子交到他手上:“真以为晏垂虹是睁眼瞎,你都快耍成个猴子了,他要还看不出来,那俩眼珠子也不必要。打从一开始你便错了,投机取巧只是走投无路的辅助,知己知彼才是关键,我连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又如何配合?你起码得告诉我,你偏好以攻为守,还是以守为攻,性子谨慎还是胆大,有些什么习惯……你是真把我当木头不当活人啊?”
  公羊月有无被当根朽木没人晓得,但眼下晁晨三缄其口,才像根木头。见他久不还口,不耐烦的红衣剑客直接略过他的想法,爽利地敲定:“从现在开始,你试着了解我,我试着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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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甜甜的一章
  注:作弊可耻,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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