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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晁晨赶至山坳,离辰时还差一刻,然而那间破石屋却没有人,灶膛里炭火未烧,被褥叠放整齐堆在榻上,瞧着像人已跑路。就在失望与惊异交加时,乔岷从掉了半扇门的矮柜里翻出些碎钱——
  人若是夜奔,不可能不带现钱。
  既是有约,一个伤了腿的瘸子,平白无故又为何要离开小屋?联想到失踪的方婧三人,晁晨打了个寒噤,做最坏打算:“会不会是……”
  “不。“
  乔岷打断他的话,屋内外仔细勘察一圈,而后安慰道:“没有翻找痕迹,门前亦无驳杂的脚印和挣扎痕迹,劫杀后复归原样毫无必要,所以这里一整日无人来过,晁先生,你别着急。”
  晁晨颔首应答,冷静下来一想,若是自行离开,那要追踪便不难,丁桂伤腿,走路必然一脚深一脚浅,足迹只要没被刻意遮掩,很好辨认,如果他还携着手杖助力,两步一洞,则更利于追踪。
  二人分开,沿着坎上几条路仔细甄别,终于找准方向。
  鉴于当日一人之约,乔岷留守,晁晨独自沿着杂草成堆的羊肠小道往上,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林直达山顶,丁桂就靠坐在一块黄石后头,撑着手杖,默然远眺。听见足音,他“嘿”了一声,扯出个不怎么友善的笑容,说道:“真是守时,一刻不差。”
  晁晨没有急着追问,而是捡来些树叶,垫在地下,挨着那醉醺醺的汉子静坐,随口道:“在看什么?”
  “那边。”丁桂指了个大概方位。
  “桃花?”
  丁桂摇头:“还要后头些,那个山谷。”
  “没什么特别。”
  两人像老友一样,一和一搭。
  丁桂幽幽道:“那是一片坟地。”
  晁晨虽不精堪舆,但也晓得,墓葬阴宅讲究藏风得水,眼下占据高地如此远看,左右显然并无支流,而穴场四面并不周密,在信奉鬼神的巴蜀之地,显然很是不合理,再者,群山间人迹了了,不像是村落群居的墓葬之地。
  “是谁的墓?”再多看两眼,青天白日之下,渡鸦盘旋,晁晨一凛,没来由觉得有些鬼气森森。
  缄默良久,丁桂才哑着嗓子开口:“士兵,张育的士兵。”
  晁晨大惊:“夜攻绵竹,两军交战不是在城下吗?”
  “是在城下,那里只是埋尸的乱葬岗。小伙子,没见过真正的战争吧,除非绵竹弃城改迁,不然那么多死伤,人都堆在城池附近,是会起疫病的。”丁桂把手落在他肩上,“我就是那个负责打扫战场的人。”
  “你……”
  “我本是秦国镇军将军邓羌麾下副将,那年蜀王张育举兵归晋,得秦天王苻坚之令,随军伐蜀。张育因与巴獠争权内讧,邓将军趁机进攻,将其逼退绵竹,而后又往涪西歼灭援军,兵临绵竹城下。”丁桂回首往事,话音满是沧桑。
  晁晨道:“既无援军,张育必然会败,城破只在早晚。”
  “内讧后两相分兵,巴獠据守成都以南,势力单薄,九月时为益州牧、当时的右大将军杨安击溃,秦国以首级论军功,巴獠麾下二万三千人皆被斩首(注)。”丁桂颔首,认同他的判断,而后续道,“张育在蜀中很得人心,军民共同进退,若是继续死守绵竹,不只士兵,只怕百姓亦会受到殃及,至少从我知悉的来看,邓将军为镇压叛乱,已动了不惜一切代价强攻的心思,可就在这时,出了点岔子。”
  “公羊迟?”
  晁晨几乎能想象,那老剑客闻讯而来,唯一的选择——
  不是投敌,而是擒王。
  “是,公羊迟趁夜而来,刺杀邓将军。不愧是剑谷七老之一,破百军不易,杀一人却轻而易举,那夜是我值守,正好在中军大帐汇报,我拔刀拼死力抗,却仍接不下他的剑气,”丁桂冷笑一声,一边说,一边拉开前襟,露出胸膛上一道骇然的疤痕,那一剑几乎将他从左至右贯穿。
  “然后呢?”
  “然后?没曾想素来骁勇善战,在秦国号称‘敌万人’的邓将军,竟然只能勉强与之战个平手,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剑法,明明谦和不露凶相,却招招致人死地。”
  晁晨道:“既然不分上下,那便谁也杀不得谁,只要值夜的秦兵围攻,即便是剑谷七老,也难全身而退。”
  “我当时负伤在地,也做这般想,只盼将军多撑一时。”丁桂嘘声一叹,“但我们都忽略了一点,所谓平手,不过是正常过招之下,可公羊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必死之心而来,要取主将首级,以振军威,为绵竹拖延时间,毕竟那时蜀军还不知道晋国的援军已被全歼,而正苦苦等待。”
  “帐外的军士不知情况,投鼠忌器不敢进营,我匍匐爬行,拼命想要示警,却仍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邓将军败落,心里祈祷,天王麾下‘六星将’中任来其一破局。”丁桂的双拳霎时握紧。
  晁晨问:“来了吗?”
  “来了,但不是‘六星将’,出手干预的应该是个江湖人。”丁桂语速忽地增快,“他黑衣蒙面,并不知来历,出手后很快又抽身离去。”
  “武功很高?”
  “难以断定,邓将军本身不弱,即便是个二流高手配合,时机得当,也足够重新占据上风。不过既然能来去出入军中,也该是个武功好手。”
  作为晋人,晁晨自然奉晋国为正朔,不论是张育反秦,还是公羊迟刺杀,皆是为晋国出力,如此惜败,实在叫他心气难平。
  他遂道:“想来,公羊前辈最后定是失手被擒?”
  丁桂颔首,望着晁晨说道:“那时公羊迟已年近花甲,双鬓斑白,邓将军敬他是条汉子,也明白他来此的图谋,便说与他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晁晨心头一跳。
  “只要他肯取张育首级,秦军绝不屠城。”
  崖上凌冽,风大且急,晁晨听来耳中嗡然,只觉得热血冲颅,眼前一黑便要晕过去。他扶着黄石,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促声问道:“那他可有答应?”
  “起初没有,这老家伙守节,宁可被五马分尸,也不愿动手杀害好友,直到邓将军告诉他,蜀中已无援军。”丁桂长叹,“可惜……”
  如果没有援军,如何都是垂死挣扎。
  晁晨思来想去,邓羌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其实不难理解——
  秦国为达到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必然要诛杀所有反叛者,所以张育若败则必死,但其与公羊迟有旧交,邓羌拿不准这场刺杀会否两人图谋,若是剑客未归,张育发狠扔下绵竹只身潜逃入晋,依凭他在蜀中的声望,只怕会留下后患,也会教晋国再增一猛将。
  公羊迟出面,还可趁机打压剑谷,离间南方武林势力。
  至于屠城,不过是吓唬,关中战乱,正百废待兴,需休养生息,杀了百姓,谁来种地养蚕,户籍锐减,征募的兵丁也会随之减少,只要不是闹到非要铁血镇压,还是能保则保,还能留个宽仁的形象。
  有此交易,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最后,邓羌放走公羊迟。
  回到绵竹的老剑客与挚友彻夜痛饮一番,告之已无援军的消息,张育绝望,想为全军重做安置打算,但蜀兵却不肯退一人,仍坚守此间,同存同亡,欲要决一死战。
  那一日,四面山火,黑云压顶。
  绵竹城门洞开,两军交锋,公羊迟无路可走,只能痛下决心刺杀旧友,最后又因无颜面对,在城阙上举剑自刎,尸首坠于城下草间,两把青釭剑寸寸碎裂,无归剑冢,彻底与剑谷划清界线。
  “当时将军屏退左右,只有我因重伤不得动弹腾挪,所以就近留在帐中休养,而今邓将军与公羊迟皆已逝去,知道一切的,世间仅有我一人。”丁桂如是道。
  闻言,晁晨如鲠在喉,一着急,张口便问:“那你为何不……”
  话到嘴边,他忽然反应过来,即便苻秦已四分五裂,但仍旧改变不了丁桂是个氐族人的事实,他又凭什么要仗义帮公羊家正名,而且公羊迟也确实答应邓羌的条件,开城刺杀。
  想通这一点,晁晨心里反而觉得悲哀,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曾知道真相:“那你为何现下又肯明言……”
  “晁先生,立场相左之下,没有绝对的对错。”丁桂捶胸长叹,眼中的光芒明灭忽闪,“……只因我心有不安。”
  “淝水一战,陛下大败而归,麾下干将折损过半,征东大将军苻融身死乱军,‘六星’中‘暗将’庾明真殁于寿阳,‘智将’风马默不知所踪,‘蛮将’重夷、‘杀将’单悲风、‘泉将’霍定纯皆在掩护途中负伤。在那之后,慕容垂、慕容泓、姚苌先后起兵自立为王,”
  “邓羌将军在世时,曾为太子讲授兵法,他死后,我辗转到太子麾下。建元二十一年,慕容冲攻破长安,那时我正在邺城,听闻国都大火,蛮、杀、泉三将掩护陛下出走五将山,羽将宗平陆死守天枢殿,为免叫‘芥子尘网’落入敌手,亲手毁去,坠亡于九丈城阙之下。”
  “可惜,可悲,可恨!”丁桂握拳,狠狠在自己的膝盖上捶打三下,失国的悲痛,叫他这么个硬汉也涕泗横流。
  当年苻坚盛极一时,麾下强军百万,一统北方山河,文有“智比诸葛”的丞相王猛,武有邓羌、张蚝这样号称“敌万人”的大将,身侧常伴“六星”奇才,可最后却也落得一个魂断新平的凄凉下场。
  听他追溯往事,作为旁观者,晁晨只觉得又悲又恨,若说他氐人可怜,那谁又来可怜永嘉之乱,匈奴入关大肆屠戮后,流离失所的晋人?
  如果天下始终是升平治世该多好。
  丁桂歇了口气,继续追忆,怕说话混淆,也便不像对苻坚那般,尊称天王或陛下,而是直呼其名:“后来,太子,也就是苻丕即位,发兵攻打慕容永。我随左丞相王永出征,大败于襄陵,混战中侥幸捡回一条命,逃亡时为一户农家所救,等我回到国都时却听说苻丕已崩逝,无奈下,我只能又改投奔苻登,直到两年前,苻登为姚兴所杀,此后再无秦国!”
  姚苌继承了秦之国号,但对他们这些氐族人来说,却不认那小小胡羌所立之国。
  晁晨终于插上一句嘴:“你就是那时流亡至此?”
  “我向西一路到姑臧,有心投靠凉王吕光,他虽亦是野心勃勃,拥兵自重,但却不似姚贼那般可恨。然而,几次大难不死已属上天眷顾,多年留下的伤痛致使我再无法上阵领兵,我就漫无目的地走,走到西平,又翻过雀儿山,到了西蜀遇到顺儿一家,最后迁到这山坳中。”丁桂痴笑一声,眼中如冰晶莹,“运命往复,又回到原点。”
  “命运……往复……”晁晨抬眸,望了一眼山那边灼灼桃林后死气森然的墓地,心脏猛跳,不自觉复述道。
  “当初那些死尸,还是我手底下的人负责掩埋的,地点我并不在乎,直到我上山打猎,遇到山民为我指路,我才晓得。”丁桂以手捧心,晁晨瞧见他的动作,终于明白他为何心有不安。
  两人同时缄默,只余山风乱吹。
  良久后,晁晨小声询问:“那你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把真相公之于众?
  几度开口都觉着无法启齿,他始终难以将话说尽,只能双目放空,径自盯着鞋尖出神,焦躁地不停吞咽唾沫。
  丁桂也算是经历过三代两国,生死一线都不知有多少次,什么没见识过,打晁晨第一次追问公羊迟的事时,他就知道人心里动的念头,只是一直不曾挑破。他其实也有些怕,怕晁晨大咧咧表明心思,因为对他来说,所谓不安只是杀孽过重,对于征伐他从没后悔过,两军交手,不战则亡,作为秦国的将领,对敌人永远不可能心慈手软。
  好在,晁晨的吞吐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不至于步步紧逼,哪怕最后的结果一样,但逼着做选择和自己做选择,终归不一样。
  “再陪我坐一会。”
  丁桂出声挽留,随即捡来一片绿叶,吹起哨子。
  晁晨答应他的请求,把手搭在膝头,靠着大石头静听,心中却闪过诸多念头。身前人板着脸,毫无松口的倾向,他自知没有希望,毕竟这件事牵连甚广——
  如果丁桂出面,老人还没死绝,邓羌攻城的往事还历历在目,一个邋遢破落流浪汉的话,会有人信?如果不信,要证明他是苻秦的副将,会不会牵连到山坳里面的人;如果信,丁桂作为当年攻城的将领之一,那么在他说出事实后,他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就像他说的,立场相左之下,没有绝对的对错。
  虽然晁晨很想帮公羊月,但是让他威逼利诱他人,甚至要付出性命代价,以他的为人和素来行事风格,他还做不到。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站在这里的人是乔岷,那样的话,定能毫无负担地擒走丁桂,逼他开口,那么即便有十万个托请,公羊月也会相帮;亦或者,公羊月本人在此,晓得真相后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痛恨邓羌害他阿翁,直接杀了丁桂泄愤,也不必贪多怕少畏首畏尾地谈条件。
  一曲吹罢,晁晨起身,郑重道:“保重。”
  丁桂松手,叶片被长风卷走,飞向悬崖。晁晨绕过大石,背身向后,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灌铅,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又怕自己一直忍住没回头。
  就在他钻进灌木林前,丁桂重重拍打大石,叫住人:“等等!”
  晁晨霍然回头。
  只见丁桂扶着拐杖走出来,望着他定定地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一,不能牵连无辜,二……”
  “丁桂,我没有逼你,无论你做什么选择……”
  丁桂高声打断他:“二!”
  晁晨闭嘴,沉默地听着。
  “二,如果我死了,请把我葬在这个山头,向着那边。”字字铿锵有力,丁桂伸手一指,那是桃林的方向,是曾经蜀军埋骨的地方,也是秦国国都长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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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参考资料《资治通鉴·卷一百三》
  声明:历史大事件没有变动,但公羊迟为虚构人物,所以刺杀相关事件,是在虚构杜撰!虚构杜撰!虚构杜撰!史书上记载很简单,就是“邓羌击张育、杨光于绵竹,皆斩之”一句话。
  另注:本章丁桂追忆的史事参考《资治通鉴》+《晋书》
  未免大家混淆,特此说明:苻秦就是指前秦,皇帝都姓苻;姚秦就是指后秦,皇帝都姓姚,以此区分(这个会提到比较多,一是为了接前传,二是后面还有长安卷)。同时燕帝是指后燕的慕容垂,西燕王是指西燕的慕容泓(这个提到会比较少,因为除了开篇,燕国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剧情,而开篇的时候西燕已经被慕容垂灭了,所以只剩一个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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