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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头闹剧后,公羊月恢复了从前的散漫,但碍于他先前立威的手段,来扰他的足少了五成,剩下的五成里,莫名其妙还冒出不少拥趸,诸如新入门里头那些性子娇弱,受欺负也只能忍气吞声的家伙。
  要说这人与人之间的结交站队,往往都是从共同的敌人开始。
  就这样,公羊月安生地又过了两年,兜兜转转到太元十五年的冬月,楼西嘉从滇南往竹海探亲,他同去吃了顿便饭后再回剑谷,发现七十二峰上下忙碌不休,都在尽力筹办今年的授剑典。
  此典乃开山祖师所创,七年一届,多选夏秋交时,举于天纲经楼前的白玉台上。
  授剑,顾名思义,佩剑授予,历来为出师的标志。
  过去剑谷不入红尘,即便出师,也不过是长了个辈分,往后有能收徒的资格,但自前谷主迟虚映携同上下,救晋国山河,自愿入流民军中奔赴抗敌后,剑谷遗于世外的规矩破除,授剑典后,去留自定。
  既身入江湖,历练自然少不得,立春时六老共同宣布,即年起,所有参典弟子,皆要先向武林试炼,不过因为是头一次,也怕办砸自打脸,所以由年长的师兄师姐带着。公羊月晓得这事时,夏侯真已悉数安排妥当。
  过去的一年,夏侯真这个心灵导师关注新弟子明显增多,公羊月也时常瞧不见他,近来常相见,倒叫他有些惊讶,不过,对夏侯真本人来说,公羊月的事情他一向上心,这么重要的大事,自然不会忽略。
  只是,公羊月却看不上这种“走过场”的试炼,且不说屁大点的巴蜀有没有那么多恶人需得人清理,就算有,积年累月下来,是他们这种嫩娃子能扳倒的?何况就这么一两个月的时间,又能学到什么?
  连走江湖的精髓都体悟不了。
  “我拒绝!”他断然拒绝。
  夏侯真急眼,七老做的决定,他难断好坏,但这次任务,却是他精挑细选而来——
  公羊月虽然绝口不提,但绵竹依然是他的禁忌,数次来回竹海,他都比跟谷中报备的时日略迟,夏侯真狠心跟了一次才晓得,他从不过绵竹,多爱走川西绕道。
  当年在绵竹受过的歧视和白眼其实一直如鲠在喉,从没有释怀,夏侯真一直心怀内疚,觉得若非那时自己莽撞,也不会带来如此伤害,所以他一直在寻找机会,直到年前有传言,说绵竹附近来了些个不知来历的江湖人,频频骚扰山民。
  即便没有七老的安排,他也会想法子再带公羊月出谷,希望借助这件事,让公羊月重新争回尊敬,解除误会,还想着必要的时候,把所有的好处都让给他,可人现在说不去,所为强按头的马不喝水,强扭的瓜不甜,若是逼急了,只怕适得其反。
  夏侯真只得软磨硬泡,好言相劝。
  公羊月被他说得耳朵起茧,有心松口,可碍于先前话说太死,又不肯低头,还是夏侯真察人敏锐,立刻给了他个台阶:“这样吧,若你答应同去,授剑典的时候师兄我送你一份独一无二的大礼!”
  “成交!”
  嘴上说得好,可真到了绵竹城外,公羊月心里却十分别扭,厌恶和不情愿根本难以用理智排解,尤其是重走当年路时,他才知晓,年少遭遇的指责和谩骂对他来说有多痛苦,那种痛深入骨髓,不动不痛,一动则如剜肉削骨。
  公羊月掉头走,他不是想临阵退缩,而是他不知道如果事与愿违,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在那之前,掐灭所有的苗头最为正确。
  夏侯真却抓着他不放,拼命摇头。
  从留下的那一刻开始,公羊月心里便有些分裂,一方面,他明白夏侯真所为皆发于真心,是为他好,可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生厌烦,只觉得若是他对自己坏一些,那么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甩脸色,可以恶言恶语相拒,可以食言而肥,转头回剑谷,可偏偏夏侯是那般好,又那么无辜。
  “师兄,我没有哪一刻这么希望,你和旁人并无不同。”
  夏侯真不知所以,追着公羊月进入绵竹城,两人在客栈落脚,从早到晚一句话不说。他瞧出师弟的不情愿,夜来隔门相告,只说若是公羊月不乐意,便由自己来处理,事后再以功劳相托。
  等人走后,死鸭子嘴硬的公羊月又不甘心跟了出去。
  城外果然有一批练家子聚居,占了座破庙栖身,手头有刀有剑,举手投足颇多刻意。夏侯真潜在丛中,公羊月则远远藏于庙后古树,冷眼瞧看篝火,听那些汉子闲时说谈的汉话,口音更近关陇腔调。
  每年都会有走江湖的打川西、剑门或是米仓山过到蜀中,并不稀奇。
  看着不像大奸大恶的歹人,夏侯真猜想,或许是因为过冬手头盘缠吃紧,这些人为果腹才会做出扰民的祸事,只要在他们下回犯事时出手教训,再稍加引导授人以渔,帮助他们在此立足,那么自是相安无忧。
  想到这一层,他便悄然退去。
  公羊月见人离去,也不愿久待,更怕被夏侯发现自己出门,于是抢在前先走一步,只是他离开时,当中坐着的一个汉子起身搬弄酒坛,醉醺醺脚步不稳,腰间软肉撞在翻倒的香案腿子上,刮出一串铁钩子,丁零当啷一统乱响。
  为此,他多瞥去一眼,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回程的路上,春雨飘落绵润细密,但凡在空阔的地方停留,稍不注意便是湿衣润发,许多晚归的人皆拿着笸箩搬个竹筐顶在头上遮蔽,打青石长街的一头跑向另一头。
  山中小县城,人少又清静,多是些生着奇情怪趣的人。
  当中就有两个,一个钓叟,拿衣服遮篓,怕淋着钓来的河鱼,另一个遛鸟翁,把鸟放头顶,弄它展翅给自个当帽子。
  两人走得不急不缓,嘴还没停过——
  钓叟叽里咕噜说着:“前天我在溪边,碰着几个从长安来的贩子,说前一阵子杏城被围,有个姓魏的将军造反,不过他们东家离着远,没遭难,但是上家在那边却有生意,就没这么好命!”
  “这种天灾人祸,最是避无可避,那后来呢?”遛鸟翁问。
  “当然是被剿灭喽!”
  “谁管别国的事,我是说那家人?”
  “这谁知道,保不准一个子也拿不出来,喝西北风呗,怎么着,难道朝廷还给放救济的钱财?朝廷会管他们死活?”
  遛鸟翁点点头:“也是,还是说说那什么将军,你说会不会跑到我们这儿来?”
  “你以为剑门关那么好过?”钓叟满不在乎,“那么好来,秦国的军队早就打过来了,再说了,现今早变天,不是那苻天王当道喽,眼下的皇帝姓姚!”
  两老伯啰啰嗦嗦走远,公羊月在冷雨中悚然一惊,终于忆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那种钩子:当年强秦灭代,秦国的兵马攻入云中盛乐城,他随人流奔逃时见过那种钩子,那是用来挂脑袋的,秦军皆以割首论军功!
  如果真是偷混过来的流窜兵痞,只怕还会生横祸。
  公羊月立时返回客栈,将夏侯真截下,也不怕被他晓得自己嘴硬心软,将所知一一道来。
  夏侯真却并不觉得这是大事,剑门关历来要塞,剑谷位于其后,对秦国的概况还是清楚,那个叫魏揭飞的虽是姚秦的镇东将军,但却是个实打实的汉人,反叛秦王,说不准是有心归晋,也可称好事。
  何况,杏城在长安以北,若想下到蜀中,需得从庆阳往陇南走西蜀,残兵若是窃逃,还不若往北过峪岭逃入代国更为便捷。
  公羊月懒得与他争辩,只说叫他自己留心,便径自回房。
  夏侯真觉得他也是关心,便也留意着,只是,他再见到那伙人时,无论怎么试,人家身上切实没带着什么吊脑壳的钩子。
  事实上,那晚公羊月走后,醉酒人盘出钩子后便为那残血惊醒,他们确实是魏揭飞手下,逃亡时丢了兜鍪甲胄,但那些个大钩却留了下来,想着山里野兽多,或可防身,但眼下入蜀,再带着很是不妥,只怕会误了大事。
  于是,他们连夜,把东西给扔进了杀猪屠夫家的后院,留给人挂肉。
  夏侯真回来时,笑得是春风满面,直言是他多想。这不说还好,一提,公羊月更觉得古怪,当年,他也算是于战乱中死里逃生,或许比修身读书锻剑比不过夏侯真,但那种临危的直觉,却尤为敏锐。
  “不行,你现在跟我去找他们。”
  “找他们做甚么?对质?”夏侯真心软,面露犹疑,“要是人家奉公守纪,如此兴师问罪,岂不是难堪?”
  公羊月蹙眉:“你是不是忘记我们来此的目的?”
  夏侯解释:“当然没有,不过也不能确定,这些人与扰民传闻中的是同一拨,毕竟照先前的说法是在东山,而现下人却在北城外头。”
  “那便守株待兔。”
  公羊月知道他瞻前顾后的原因,也不强求,只拉着人偷偷跟着,等人原形毕露。没两天,果然叫逮住他们作奸犯科,搅弄出些鸡鸣狗盗的事情。夏侯真自是不忿,出头将人狠狠揍了一顿。
  那些人也是奸狯滑头,见不是对手,便抱头痛呼告饶。
  夏侯亮出剑谷身份,训诫一通,公羊月看在眼里,觉得这几人面相不善,眼中躲闪,不似诚心,便想进言,干脆灭个干净。
  那几个兵痞不是傻子,晓得哪个好糊弄哪个手腕铁,当即双膝一软,磕头求饶,痛哭流涕说他们将军趁秦国天王姚苌寿宴,举兵反秦,可惜吃了败仗,可怜他们这些跑腿的,遭了无妄之罪,从那么远逃到蜀中,本以为此乃天府之地,必是人人心诚善美,能勉强混口饭吃,哪知一路穷困,还没谋得出路,却先要饿死街头,无奈之下才做了错事。
  夏侯真哪里见过这种架势,自然是人说人信,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的事江湖常有,看他们也是无奈之举,有心向善,便说能做个牵线人,帮他们往城中安置。
  这么分明是唱大戏,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可偏就夏侯那个傻子信,公羊月被气得一口老血憋在胸膛。
  见使眼色无用,他将人不客气拽过去:“不行!”
  “什么不行?”夏侯真还跟蒙在鼓里似的。
  “我是说,这些个人有问题,”公羊月也不同他废话,手拟作刀一拉,“必须斩草除根,不然恐留祸患。”
  “阿月,你说笑吧?”夏侯真被他眼神唬了一跳,紧张兮兮道,“你现在才比较像祸患,我是说,你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改邪归正,弃恶从善都是好事,为什么不能给个机会?就像当初的你……”
  公羊月脸色大变。
  自知失言,夏侯真一抿嘴巴,忙解释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公羊月也知他无心,心有置气,不自觉脱口:“你把我和他们比?好,反正今日我话撂这儿,这些人不能留!”
  看人如此强硬,夏侯真知道他臭脾气,硬得不行只能来软的,与他好好说:“所谓铁证如山,总不能一两句话断人生死,总得有个道理,如果你不能说服我,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不论怎样,我还是你师兄。”
  “不能这么定!”
  那时的公羊月行事还不够老练,夏侯真一不信他,便也有些沉不住气,与之呛道:“人不可貌相,但凡有心,一张嘴更是可以说出个花样。从前我在云中郡,遇到过装扮成农人的骗子,专门趁国破遭难,骗从城里头逃出来的那些慌不择路的贵人。而且这种兵痞,真急了眼,什么事干不出来?还有……”
  若不是亲眼所见,公羊月亦不会信。
  夏侯真听过后却只笑笑:“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也说了那是云中,两国战时,大难前只讲生死不讲道义的人确实存在,但花费大力气,千里迢迢跑一处地方去行骗的,我还从没见过。”到此顿了顿,又说与他换位思考,“你想想,你受到构陷和辱骂时,也心愿平反,那为何不能给他人一条生路?”
  “是我不给人生路?能一样吗?”公羊月震怒拂袖,冷冷道。
  “为什么不一样?”夏侯却觉得无差。
  公羊月怒极反笑:“好,即便不是,他们也是秦国人,你难道忘了当年秦军是如何屠戮蜀中?”
  夏侯真道:“可苻秦已灭,都是人,生于世间多有不由己时,且人家也说有心悔过,只是苦于无机会,未必不可以给条生路。何况我并非愚善,也已给过教训,又如何不能一视同仁?”
  “你是不是觉得,揍他们一下,他们就会乖乖听话?”公羊月已顾不得许多,回头指着那群跪倒在地,还掩袖涕零的家伙,当面将声量拔高,“东郭先生与中山狼的故事你听过没?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当我没说过!找死的人,拦着也没用!”
  看他愤而走,夏侯真追过去:“阿月!”
  公羊月脚步果真一停,心中怀喜,可转过来时却又面若寒霜:“夏侯,我有一个问题,当初在谷中,你那些所作所为,是不是也只因为一视同仁?”
  “是……我从前不就说过,帮助每个同门,是作为师兄的责任,有什么不……”
  闻言,公羊月什么也没说,头也没回而去。他是个俗人,觉得夏侯真待自个好,该是因为他这个人,而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大道、大爱、兼容天下,可如今,更直白的话不必再问出口,那双慈悲的眼睛,已足够说明一切。何况以他的性子,也开不了这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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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太元十五年(3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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