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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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对我最友善的莫过于露丝·沃特福德。她既有男性的聪明才智,也有女性的蛮横任性。她创作的小说独出机杼,读来让人牵肠挂肚。我正是在她家里遇到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太太。那天沃特福德小姐在家举办茶话会,狭小的客厅里来的客人比平常要多。大家都聊得很高兴,我安静地坐着,觉得有点尴尬,但那些人很起劲地谈论他们的私事,我也不好意思插口。沃特福德小姐是个很称职的主人,发现我的窘态之后,她赶紧走到我身边。
  “我想请你跟斯特里克兰太太聊聊,”她说,“她很痴迷你的作品。”
  “她是做什么的?”我问。
  我知道自己孤陋寡闻,斯特里克兰太太说不定是个名闻遐迩的作家,我想最好还是先弄清楚再跟她说话。
  为了让她的回答产生更好的效果,露丝·沃特福德故意庄重地低眉说:
  “她专门请人吃午饭。你只要随便奉承她几句,她就会邀请你的。”
  露丝·沃尔福德是个玩世不恭的人。她把生活当成写小说的机会,而芸芸众生则是她的素材。有些读者对她的才华赞不绝口,曾礼数周到地宴请过她,她时不时会投桃报李地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她觉得这些人崇拜名流的心理实在好笑,但又乐于以杰出女文学家的派头和他们应酬。
  我被领到斯特里克兰太太身边,跟她聊了十来分钟。我发现她除了声音悦耳动听,并无其他特别之处。她在威斯敏斯特[38]有套公寓,正对着尚未完工的大教堂[39],由于住在相同的区域,这无形中拉近了我们的关系。陆军和海军百货公司[40]是泰晤士河[41]与圣詹姆斯公园[42]之间所有居民的感情纽带。斯特里克兰太太问我要了住址,几天之后,我收到了午宴的请帖。
  我的约会并不多,于是很高兴地答应赴宴。由于担心到得太早,我先绕着大教堂走了三圈,走进她家时稍微有点晚,其他人都已经到齐。宾客中有沃特福德小姐,还有杰伊太太、理查德·特维宁和乔治·洛德。我们都是作家。那是个春光明媚的好日子,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我们聊了许多事情。沃特福德小姐早些年喜欢身穿灰绿裙子、手持黄水仙去参加宴会,后来变得较为成熟则喜欢穿高跟鞋和巴黎式长裙,那天她的打扮素雅风韵兼而有之,还戴了顶新的帽子。这顶新帽子让她意气风发。我以前还没听过她那么刻薄地阴损我们共同的朋友呢。杰伊太太明白污言秽语是机智幽默的要诀,所以她用大家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许多足以让雪白的桌布泛出红晕的黄色笑话。理查德·特维宁夸夸其谈地发表了许多谬论,而乔治·洛德知道他的辩才出色早已众所周知,不屑再做展示的他只在吃东西时才张开嘴巴。斯特里克兰太太的话不多,但她有种令人愉快的本事,就是让每个人都参与到对话中来;遇到冷场的时候,她总能找到合适的话题让大家继续聊下去。她是个三十七岁的妇女,个子很高,身材也相当丰腴,但是并不胖;她算不上漂亮,但她的脸庞看上去很舒服,可能主要是因为她有双善睐的棕色明眸。她的肤色有点偏黄。她的头发是黑色的,梳着复杂精致的发型。在座三个女人只有她没化妆,和另外两个比起来显得朴素而自然。
  餐厅的装潢按照当时的眼光来看是很有格调的。它非常庄重。墙上贴着很高的白色实木壁板和绿色墙纸,还挂着几幅惠斯勒[43]的铜版画[44],装裱在很漂亮的黑框里。窗帘是绿色的,印着孔雀的图案,笔直地垂下来;地毯也是绿色的,画着几只白兔在枝繁叶茂的树林里玩耍,很有威廉·莫里斯[45]的风格。壁炉架上有件代尔夫特青花瓷器[46]。当年伦敦采用这种装修风格的餐厅至少有五百家。这种餐厅既简洁又雅致,就是有点沉闷。
  告辞之后,我是和沃特福德小姐结伴走的,由于天气宜人,而且新帽子让她心情很好,所以我们决定沿着圣詹姆斯公园慢慢走回去。
  “这次聚会非常好。”我说。
  “你觉得饭菜很美味吧?我跟她说过,如果想同作家交往,就得让他们吃得好。”
  “你的建议很高明,”我说,“但她为什么想跟作家交往呢?”
  沃特福德小姐耸了耸肩膀。
  “她觉得他们有意思。她想迎合潮流。我发现她的头脑很简单,可怜的人,她以为我们都是很优秀的。反正她喜欢请我们去吃午饭,这对我们也没有害处。我喜欢她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当年有许多人热衷于结识名流,从汉普斯塔德的深宅大院到崔尼街[47]的寒酸画室,均可见到他们追逐知名人士的身影。回想起来,我觉得斯特里克兰太太在这些人当中算是心地最纯良的。她在乡下度过了安静的青春岁月,她从穆迪图书馆[48]借阅的图书不仅讲述了许多罗曼蒂克的故事,也给伦敦增添了罗曼蒂克的色彩。她是真正热爱阅读的(在她这类人中很罕见,这些人大多数感兴趣的是作家而不是小说,是画家而不是画作),她创造了虚幻的世界,高高兴兴地在里面生活,享受着她在日常世界得不到的自由。认识诸多作家之后,她觉得自己仿佛登上了从前只能隔着脚灯仰望的舞台。她像看戏似的观察着这些人,确实感到她的生活圈子扩大了,因为她既宴请他们,也到他们壁垒森严的家里去做客。她并不排斥这些作家游戏人生的态度,但根本没想过要依照他们的标准来调整自己的行为。这些人离奇的道德观念,连同他们的怪异的装束和荒诞的谬论,都让她感到非常有趣,但对她为人处世的信念却没有丝毫的影响。
  “斯特里克兰先生还在吗?”我问。
  “在啊,他在城里也是个人物。我相信他是个股票经纪人。他那人很无聊的。”
  “他们感情好吗?”
  “他们彼此相爱。如果到他们家去吃晚饭,你就会遇见他。但斯特里克兰太太很少请人去吃晚饭。她先生的话非常少,对文学艺术简直毫无兴趣。”
  “为什么优秀的女人总是嫁给愚钝的男人呢?”
  “因为聪明的男人不肯迎娶优秀的女人。”
  我想不到反驳她的话,所以问起斯特里克兰太太是否有孩子。
  “有啊,她有个儿子,还有个女儿。他们都在上学。”
  这个话题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开始谈起了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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