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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柔的话,让全家人非常震惊。
  李宝柱也没出过门,省医学院报到就是自个儿去的。春苗怎么说也比他多一年工作经验,本来大人们想的是,实在没办法就只能让她自个儿去算了……没想到黄柔会主动提出送她。
  更没想到的是,黄柔不去北京,而是去广州。
  同为女人,刘惠倒还说了两句人话:“她四婶要不去北京吧,这么多年没见幺妹外公外婆,我知道你心里也想得慌……”像她,刘老太那样心眼子偏到南半球的,她半年不见也会想。
  阿柔来到牛屎沟,可有十多年了啊!
  黄柔脸色不大自然的说:“不用,春晖和友娣我放心,就送送春晖吧。”似乎是怕众人再追问,她问幺妹:“绿真想去吗?广州。”
  这还用问吗?天上地下水里空气里除了地壳,她小地精哪儿不想去哦!
  崔绿真要去广州啦!
  这个消息瞬间传遍牛屎沟,羡慕之情像洪水,瞬间泛滥在孩子们心头。别说下广州,比她大许多岁的,连阳城市也不一定去过呢,这小妞咋就这么幸福呀,哪儿哪儿都能去。
  而此时,幸福的小妞还迷糊着,聪明的她,隐约觉着妈妈好像是在拿她当挡箭牌,妈妈为什么不想见外公外婆呢?当然,她也知道,不是所有人的外公外婆都好,譬如小彩鱼的就不好,菲菲的也不好。
  是呀,菲菲!
  她忽然从炕上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跑到顾家去。
  顾学章和黄柔正坐天井洗脚,两口子笑眯眯的不知道正在说什么。
  “爸爸,妈妈。”
  “绿真怎么来了?别冻感冒,赶紧进屋去。”顾学章把擦脚帕子递给老婆,迅速的帮她把洗脚水端到院脚,均匀的泼到花花草草身上。
  小地精能听见它们张大嘴巴“咕唧咕唧”吞咽的声音。
  可是,下一秒,她愣了,她明明没把灵力打开的呀,为什么能听见呢?这样的怪象其实已经出现好几天了,她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听见植物的声音,有时是打呼噜,有时是说悄悄话。
  就像明明关得紧紧的水龙头,没有滴冒跑漏,可地下就是湿的……很奇怪。
  “发什么愣呢?”黄柔在她头上轻轻地摸了摸。
  “嗯?妈妈说什么?”
  “不是我说,是你爸,他说你是不是来问胡峻成绩的?”
  幺妹这才想起自己跑出来的原始目的,“对呀,爸爸你知道我胡峻哥哥考上哪儿了吗?”
  “公安大学。”
  “真的吗?是北京的公,安,大,学,吗?”高兴得破音了。
  顾学章点点头,他也非常意外。这孩子虽说成绩好,可毕业后在工厂里浪费了大半年时间,有时在路上遇见都恍然误认为是哪个机修工,谁能想到只花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居然就考上公安大学了?
  只能说,这孩子是真聪明。
  要知道,他考的可是全国公安专业人才培养里最最出名的学校,不止考试成绩必须万里挑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还要身体素质过硬,身高体重视力应变能力超强……哦不,整个石兰省只录取了两人,应该是百万千万里挑一才对。
  崔绿真高兴得原地蹦跶起来,“我胡峻哥哥这么厉害的吗?那他哪天去报到呀?谁送他去呀?有没有行李箱呢?”
  两口子“噗嗤”一乐,“你呀,快别瞎操心了,他们家升学宴都办两场了。”一场在阳城宾馆,一场在红星县城,几乎县市上有名有姓的领导干部都光临了,加上厂里的大小职工们,至少发出去一千个请帖。
  本就前途无量的副厂长,生了更加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谁人不想跟他们打好关系呢?
  幺妹咋舌,在阳城宾馆请客,胡叔叔这也太大方了吧!
  不过,下一秒她就明白过来,胡叔叔是商人资本家思维,他要的是名利双收,通过这两场升学宴,他的目的达到了。
  唉!
  “叹什么气呢,赶紧回去收拾行李,过几天咱们就出发。”顾三摸着她的头,语气轻快地说。
  幺妹眼睛一亮,“爸爸也跟我们去吗?”
  “嗯。”
  “哇哦!太好啦,咱们一家三口都要去广州啦!”小地精高兴地跑回崔家,迅速的收了四套换洗衣物,当然,棉衣是不用带的,因为那边冬天基本不会下雪。
  只留下酸溜溜的哪儿也没去过的顾老太,兀自叹气。
  荷兰豆的花期短得让人猝不及防,眼看着上午才把小白花戴上,晚上花瓣就干枯结出一段青涩的豆荚,要不是亲眼所见,农人们哪里敢信?
  要照这速度下去,那岂不是三五天豆荚就能摘了?
  年轻人们不知道,以为是品种问题,怪道外国豌豆就跟外国人一样,长得快,牛高马大,还早熟。
  然而,侍弄庄稼多年的老人们,却觉着再新颖再高科技的品种也绝对不至于这么快,估摸着还是地震的关系。菩萨娘娘在牛屎沟地盘上洒了甘露,这才人杰地灵,万物生长迅速。
  自从结豆荚后,大队开始忙得不像话了,家家户户必须出人看守豌豆地,男女老幼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值班,绝对不能让虫害或者人为因素破坏他们胜利的果实。
  崔建国带着几个农民兄弟上市区找销路,首先奔赴最高档的阳城宾馆,对方尝了两个早熟的豆荚,听说是省城最大的石兰宾馆招待省委领导才用的外国菜,顿时二话不说,先订十斤。
  刚上市,能卖到一块八一斤。
  瞬间就是十八块进账。
  队里商量好的,只要这茬豌豆卖完就要提前分红,在“马上就能见到钱”的巨大动力下,所有人的积极性大为提高,跑销路就像卖自家的东西一般,兵分多路往市区几个政府食堂,宾馆食堂,国营菜市场跑。
  甚至,有的社员脑子活,还跑到邻近几个市去,大家都没吃过,拿不准情况的时候每家只订几斤,可饶是如此,零零总总加起来也跑出去二三百斤销量。
  销路找到,田里的豆荚一天一个样,这头刚长到一根手指头长,豆荚还是软嫩的,顾学章去看了一眼,让大家快摘吧。
  这豆荚吃的就是一个“鲜”,一个“嫩”,养老了重量增加不了多少,口感却大不如前。
  得不偿失。
  现在大家对他的话可谓言听计从,全队所有巧手女人纷纷出马,拿着剪刀,见一个剪一个。这头刚剪出来,那头自有人开着借来的拖拉机送上各大宾馆。
  当然,反响相当不错,这样的好东西谁不爱呢?一斤能炒五六盘,再零星搭几个肉丝儿肉丁啥的,每盘就能卖几角钱,饭店也是乐得嘴都歪了。
  留在城里的社员,挨家宾馆的问,味道咋样,还要不要继续订货。收集好一批“订单”后,立马骑着自行车飞奔回村,女人们又摘一茬。
  所有豌豆都是一面开花一面结果,荷兰豆也不例外。下头的果刚摘完,上头的花又转变成果了,一旦开动采摘,就不可能再停下来。
  社员们生平第一次意识到,钱离他们如此之近!
  整个生产队成了一个缩小版的国家机器,所有成员分工协作,有机的环环相扣的运转起来,缺了哪一环,如果没有备用零件补上,坏的就是大事!
  这种时候,崔家人谁能去送春苗呢?
  崔家对顾学章请假送春苗去上学非常感激,简直是雪中送炭!崔建国第二天抽摘完荷兰豆的时候,亲自上顾家门,把春苗第一个学期一百块的生活费交给他,请他代为保管。
  刘惠这女人虽然不着调,但知道腼腆的大闺女要出远门了,倒是熬了几夜,非常大方的用玻璃瓶给她装了好几瓶特产,有油炸腊肉,萝卜干,腐乳,罐头……那漂亮的新皮箱基本就让瓶瓶罐罐们塞满了,没办法再放下被褥。
  “放不下就不带了,咱们去广州买。”黄柔建议说,其他两姐妹也这么干,甚至把肥皂月经带这些哪儿都能买到的东西全剔出来,只留几样必须品。
  瞬间,三个皮箱轻了三分之二。
  一视同仁的,顾学章又每人给她们一百块大红包,就当是买东西的。
  这可把崔家人吓坏了,慌得手足无措,谁也不敢要。这可是她们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啊,而且是足够过得异常潇洒的生活费!说难听的,李宝柱一个学期还没她们三分之一嘞,这可不是小数目。
  然而,不等她们塞回来,顾学章就大踏步回家提自个儿的行李去了。
  他们买的是晚上九点半的火车票,大河口虽然只是一个公社,可它有火车经过,一行四人吃过晚饭,八点多开始提着箱子来到火车站。
  当一个巨大的冒着黑烟的军绿色车头“呜呜”叫着驶进大河口站时,等候的人们兴奋地冲上去,列车员操着明显外省口音的蹩脚普通话,大喊着让排队,让老人和孩子先上车。
  春苗和幺妹走在最前面,黄柔和顾学章在她们身后,迅速的挤上火车,照着车票找位子。
  幺妹虽然去过几次省城,可她还没坐过火车呢。因为是中途小站,买到的票不是普通的客运车厢,而是紧紧与车头相连的大篷车。靠车厢左右两侧有两排长长的生锈的铁条凳,坐满了天南海北的旅客,中间没有客车厢里常见的小茶桌,而是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箩筐背篓胀鼓鼓的大口袋。
  甚至,他们都找不着座位号,只能大致估摸着,看没人的地方坐下去。
  幺妹的眼睛很毒,她看出来,这里头大部分都是倒爷,因为他们睡觉时的小心,对自个儿身上一切物件的警觉,跟罗德胜伯伯形容得一模一样。
  甚至,其中还有好几个跟他一样留着络腮胡。
  这时候,见过世面和没见过世面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春苗和她,一个紧张兮兮不敢动弹,一个闲庭漫步仿若置身菜市场……顾学章和黄柔对视一眼,点点头。
  这丫头,城南自由市场没白跑。
  夜越来越深,火车驶离大河口越来越远,两个小姑娘很快依偎着睡着了。
  “你靠我肩上睡会儿。”顾学章小声说。
  黄柔掏出一块方巾给姐俩盖上,轻轻靠进丈夫怀里,想说点什么,又觉着夜深人静的不合适。
  她想跟他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南下广州,而不是去北京。她知道他一定跟闺女一样好奇,可……唉!
  火车摇啊摇,翻山越岭,钻山洞,过大桥,中途每停靠一个小站,无论多晚多夜,都有旅客上车。整个车厢迷迷糊糊醒来一会儿,打量一会儿新上车的乘客,很快又睡着……如此几次,天亮后,书城终于到了。
  即将到站前,列车员挂着长长一串钥匙过去猛拍厕所门,把里头的人叫出来,迅速的把门一锁,每天早上起床都习惯上厕所的小地精懵了。
  她憋着肚子,迅速的跟姐姐窜下车,出站,想要上厕所更难了。火车站附近压根没有公共厕所,她找了一圈啥也没找到,倒是撞见许多中年男人对着草丛河边“肆意妄为”的场面。
  春苗红着脸拉着她狗撵似的跑路,她倒好,一点害羞的意思也没有,她只是急……厕所啊厕所,没想到小地精出门第一天,就感受到了找厕所的无力与焦灼。
  幸好,顾学章买到的票是半小时后的,也顾不上吃东西,先进候车厅,找到个厕所给她痛快解决一场,火车就来了。
  这一次,人更多了!
  每一节车厢门口站着的列车员普通话也更标准了,当然,喊的话也差不多就那几句,别挤别抢让老人孩子先行。
  他们终于坐上了有座位号和小茶桌的客运车厢,一条过道将座位分隔开,左边六个,右边四个,都是面对面的座位。他们坐的刚好是六人位,已经有两个男人坐着了。
  幺妹和春苗坐下,顾学章个子高,抬手就能把行李放上去,见周围有女人踩在座位上也放不上去,他就顺便搭把手。很快,周围的男人女人们,都注意到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来。
  “小姑娘,这是你爸爸吗?”坐对面的男人问。
  “对呀,我爸爸。”
  “你爸爸当过兵吧?”
  “伯伯你怎么知道的呀?”幺妹看着对面这瘦骨嶙峋,头发花白的男人,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男人“呵呵”笑了两声,不知扯到肺叶还是气管,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身旁另一个人赶紧给他拍背,打开军用水壶给他,又掏出来几个白色的药片。
  原来是一起的,还是病人。
  幺妹同情的看他们一眼,靠在妈妈怀里,肚子饿得“咕咕”大叫,跟打雷似的。她红着脸,小声对妈妈说:“我的肚子好饿呀妈妈,我能吃点东西吗?”
  “别急,一会儿就有人来卖饭啦。”主要是她们包里带的鸡蛋大饼啥的,都得有热水配着才行,不然容易坏肚子。
  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生病。
  “真的会有人卖饭吗?好吃吗?一个人能买两份吗?”小地精眼睛一亮,她愉快的决定,要吃饭!
  吃火车上的饭!
  对面座位上的男人咳得很厉害,好像一台总也发动不了的柴油机,“轰隆隆”一会儿就熄火,停顿几秒钟,又“轰隆隆”……黄柔拿不准是不是传染病,他跟幺妹的位置正对着。
  找个借口,她跟闺女换了位子,又假装劝闺女睡觉,把方巾盖她头上,要不是因为捂鼻子太刻意,她恨不得直接让她捂住鼻子。
  倒是顾学章,帮着放完行李坐下来,听对面咳了一会儿依然没完没了,客气的问:“大哥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叫列车员?”
  另一个吓得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哥就是有点感冒。”
  可似乎是为了跟他唱反调,他大哥立马咯出一口黑色的痰来,直接吐在了车厢地板上。
  黄柔赶紧让春苗别看,眉头皱着。不是她嫌弃病人,而是……唉,谁的闺女谁心疼吧。
  出门在外,他们不容易,她也不容易。
  好在,这口痰咯出后,男人终于平息下来,没有再咳了。喝下两口温水,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黑黑的旧报纸,撕下一角将地上的痰揩干净,扔到车厢连接处的垃圾桶,洗过手他才走过来,抱歉的对她们笑笑。
  “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身子骨就是不争气。”
  顾学章客气的说“没有”,坐了会儿,忽然问:“大哥是在阳城煤矿上班吗?”
  “兄弟咋知道?”男人意外的问。
  顾学章回说看着眼熟。
  其实,这趟车的始发站是书城,他们的口音听起来也是阳城周边另一个县的,再加咯黑痰,指甲缝发黑,脸色不见天日的苍白,报纸发黑……很明显,整个石兰省唯一有煤矿的地方,就是阳城。
  阳城煤矿是个大集团,下头管辖着十几个不同地方支队的小煤矿,是名副其实的大单位,说是全国煤矿行业的龙头企业也不为过。
  “我看兄弟也面善,怕是哪个单位的干部吧?”男人试探着寒暄。这年代干部出公差都是坐卧铺,他们居然来坐硬座,应该不是公差。
  顾学章的穿着打扮和气势,两个小姑娘提的箱子,无一例外不在说明,他们跟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只不过,顾学章只是点点头,不愿细说具体单位和职务,反问他们要去哪儿。
  “广州嘞,说是那边能看我这病,本来不想去的,可家里人催我就……嘿嘿,反正咳嗽死不了人,又不会咯血,我不怕。”男人爽朗的笑笑,甚至站起来伸个懒腰。
  这时,幺妹透过方巾的缝隙才发现,伯伯居然是个驼背!
  难怪刚才看他身形觉着哪儿奇怪,原来是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后背多了个鼓鼓的“背锅”。如果不是这个“背锅”的话,他的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不难看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英俊男人。
  顾学章心头一酸,这样的男人,他在市区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他们会在其他单位的上班时段,成群的出来,虽然衣服裤子洗得干干净净,可指甲缝永远是黑的,脸上永远是吸血鬼一样的苍白。
  可他们不是吸血鬼,阳城市才是吸血鬼,这个全中国都有名的矿业城市,吸的是一代又一代煤矿工人的血!
  城市是发展起来了,可这些人的青春和健康,甚至生命,却没了。
  他曾代表物资局去过一次阳城煤矿的采煤井,黑漆漆的,潮湿的,没有生机的地下城里,一群牛马一般的工人在里头不分昼夜的劳作。
  而现在,阳城市又在申请什么“中国煤都”的称号,他真心希望,这样的称号不要落在这个城市头上……一旦申请下来,更大的煤炭产量指标就会落在这些工人头上。
  而阳城市这样的地理条件,不开发煤,又有什么前途呢?
  东部有海运和外贸,这座城市只有火车能把东西运出去。
  四川两湖两广土质肥沃,水资源丰富,哪怕只是搞农业种植也能有出路,这座城市只有贫瘠和干旱。
  别说支持国家的发展给国家“输血”,一旦不产煤,阳城市连自己的人口都养不活。没有煤,就没有能源燃料,多少工厂面临倒闭危机?多少工人要失业?多少农村家庭冬天取暖是个问题……甚至,就连他们现在坐的火车,也开不起来。
  绿皮火车啊,是烧煤的。
  车上每一滴热水,每一口热饭,都是煤炭带来的。
  顾学章气馁的叹口气,转头看见方巾下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他忽然很想跟崔绿真聊聊天。
  “你说这世界上除了煤炭,还有没有别的可以替代它的资源,或者能源?”
  黄柔无奈的看他一眼,知道他是跟绿真聊天。因为这样的问题,她一个只知道写文章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要说知己朋友,绿真才是他的知己。
  果然,崔绿真立马掀开方巾,“有呀,天然气,风能,水能,一切可以转化成生产力的能源都行。”
  “天然气是什么?”别怪顾学章老土,这年代知道天然气的就没几个。嗯,虽然,他还是阳城市管油气这一块的一把手。
  春苗听见,插嘴道:“是不是液化石油气呀?”
  顾学章和崔绿真同时摇头,液化气又叫煤气,还是从煤炭石油里分离出来的气体,只不过为了方便保存和运输,用极低的代价液化处理而已。阳城市现在已经有少量家庭开始使用液化气了,他负责采购十分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知道对空气和人身安全的危害性,他一直不同意家里用。宁愿每天下班回家发煤炉,也不用液化气。新闻里没报出来,可系统内流传着好几个北京上海的例子,因为使用不当爆炸的,中毒的……
  可饶是如此,跟笨重又不卫生的煤炭比起来,使用的家庭还是越来越多,以后至多十年,全中国家家户户都会知道这种燃料。
  他揉了揉太阳穴,等着闺女给他启示。
  可幺妹却有点为难,因为呀,小地精也不知道天然气是啥,她只在科普读物上看过,知道很多欧美国家都在用这样的燃料。
  “好像也是可燃的气体,主要成分跟煤气不一样,是甲烷。”对面的男人忽然插嘴说,他挠了挠头,“我们长年累月在地底下,安全培训最重要的就是分清哪些有害,甲烷一般是安全的,燃烧后也只是二氧化碳,而乙烷浓度过高是有毒的……”
  这位老煤矿工人,居然难得的越说越有兴致,这些都是他学了一辈子,接触一辈子的东西,说起来简直滔滔不绝。
  崔绿真的眼睛越来越亮,她觉着,这位伯伯身上,忽然发出一层金光。静静地等他说完,她忽然接口道:“我知道了,甲烷是天然气的主要成分,乙烷丙烷丁烷是煤气,对不对?”
  老煤矿工人哈哈大笑,“对对对,小姑娘真聪明。”
  其他几个大人,早被这个“烷”那个“碗”的绕晕了,只能通过幺妹的评论性总结得出一个结论——天然气比液化气安全,环保。
  “伯伯,您真是我们的化学老师呀!”幺妹伸出大拇指,由衷的赞叹,虽然她压根不知道这几个“烷”的化学分子式。
  中国人呀,就是这么聪明,这么伟大,无数的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化学物理老师都藏在人民群众中,他们共同养育启发下一代,共同铸就新中国的万里长城!
  崔绿真再一次发现,人类的智慧,尤其是中国人的智慧程度,是其他物种无法企及的!
  老工人被她逗笑,忍不住又要咳,脖子和太阳穴的青筋小蛇似的突起,弯曲着,只不过怕吓到她们,他竭力忍耐着,压抑着。
  幺妹鬼使神差的用了一把灵力,给他止住了。
  于是,老大叔愣了愣,奇怪的看向身边沉默不语的弟弟,“嗨,这身子骨还挺争气?”
  他弟只是淡淡的扯扯嘴角,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老工人来了兴致,仿佛找到知己一般,跟幺妹打开了话匣子,给她讲采煤井里的故事,怎么下去,怎么挖煤,甚至怎么鉴别危险情况和逃生……这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比看故事书还让人惊心动魄,甚至身临其境。
  幺妹听得一愣一愣的,“真要去到地底下三百多米吗?”
  “那当然,煤炭储存在这样的位置,不下去怎么挖得到?”
  幺妹咋舌,她没幻化为人形的时候,修炼的地方叫“地壳”,她对数据没概念,以为也就二三百米深。可如果煤层在二三百米,那地壳还不得几千公里就像科普书上说的一样!
  天哪,她原来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呀!
  小地精紧紧抱住妈妈,我的好妈妈,谢谢你这么远找到我,还生下我。
  黄柔听得云里雾里,几乎听不懂一个词,忽然被闺女抱住,以为她是肚子饿,可餐车一直不过来,她只好从包里拿出东西,让丈夫接两杯开水过来。
  老人们生怕他们饿肚子,各煮了二十个鸡蛋给她们……四十个,嗯,还挺沉的。
  不用妈妈教,幺妹每只手抓起两个,递给对面的“化学老师”伯伯和叔叔,又拿起一块厚厚的包了红糖馅儿的大饼,分给他们。
  两个男人紧张坏了,这年头的鸡蛋谁家舍得吃?都得攒着换盐巴酱油嘞!慌忙想要塞回来,可那位“干部”一样的男人拦住他们,“大家都是老乡,说不定以后回阳城还能见面呢,快吃吧。”
  他们兜里,只有两个饭团。
  饭团上还沾着些零星菜叶子,明显是煤矿食堂打的饭舍不得吃,捏的。
  就着热乎乎的开水,吃冷鸡蛋也不怕噎啦,幺妹一口气吃了四枚,还想再伸手拿第五枚的时候,黄柔按住,“待会儿买饭吃吧,别坏肚子。”
  小地精摸摸已经有底儿的小肚子,嗯,是不饿啦。
  也不知道是她的地精灵力有用,还是心情好的缘故,对面的“化学老师”一直没有再咳嗽,继续给她讲煤矿故事。
  黄柔和春苗,在“哐当哐当”的轮子声里,很快昏昏欲睡。顾学章皱着眉头,表面是在听他们聊天,可心里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太震惊了。
  世界上居然还有天然气这样既安全又环保的东西,而且听“化学老师”的意思,在我国大西部,新疆塔里木盆地还有巨额储备。如果真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阳城市的煤矿悲剧可以少一些?
  虽然,从短期来看,煤矿产量减少,煤矿停工,有相当一部分工人会失业,会生活困难。可是,失业只是暂时的,健康却是一辈子的。
  更何况,从长远来看,历史证明,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是因为矿产资源而永远辉煌的!譬如秘鲁的波托西,就是美国底特律的明天,是悉尼的明天,甚至是东北大庆盘锦宝鸡的明天。
  因为,资源是有数的,尤其煤炭是不可再生资源,总有枯竭的一天。现在这代人倒是有工作了,那下一代人怎么办?下下一代怎么办?习惯了对煤炭的依赖,他们如何存活?
  对,中国这么大,枯竭了阳城,枯竭了大庆,还有无数个阳城和大庆,可是,被列强侵略的屈辱史还不够记忆深刻吗?中国人的小心翼翼,有备无患,应该刻在骨髓里!
  虽然,听“化学老师”的描述,这种叫“天然气”的东西也是不可再生资源,用一桶少一桶,可它至少污染没煤炭大,至少安全。
  而在有天然气代替的这许多年里,是不是又能发掘更多的可替代的能源呢?像幺妹说的,风能,电能,甚至太阳能!
  只要有个窗口期,中国将是……想到这个可能,顾学章兴奋得汗毛直竖,脸颊发红。
  其他人可能改变不了什么,可他是整个阳城市主管油气采购和分配的人,可以说,他的手里掌握着这个煤矿城市的另一条腿!
  他觉着,他一定要做点什么。
  崔绿真绝对想不到,就火车上的一段奇遇,她居然帮爸爸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经过三天两夜的长途旅行,晚上八点半,火车准时到达广州火车站。
  广州这座城市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热!
  大河口出发前同样是晚上八九点,可穿棉袄还有点凉呢,来到这边一下火车,哎哟那个热气直往人身上钻,地面像会散发热量似的,烘得他们心口发闷。
  崔绿真赶紧脱下她的小棉袄,只穿一条雪白的带蕾丝的蓬蓬裙,两个小辫儿一扎,露出饱满的额头,当真小公主一般!在人来人往的车厢门口,不少人都在看她嘞。
  崔绿真牵着姐姐的手,大方从容的任人打量。广州站的人也太太太太多了吧!车门一开,洪水一样的人流涌出,车站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喊话,可再怎么喊,也没人能听见。
  最后,工作人员干脆爬到一个高台上喊,出站的往左,换乘的往右。很明显,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往左去的。
  跟着人流,牛屎沟一行跟那位去看病的“化学老师”,他们只知道他叫黄宝能,阳城市宝能县庆安公社人,留下公社联系电话,双方就分别了。
  因为时间太晚,去大学报到已经来不及了,顾学章拿着工作证和介绍信,赶最后一班公共汽车,找到广州市物资局招待所,开了两间房。
  不知道是他的职务较高,招待所安排的房间比较高级,还是广州这样的大城市都是这样,抑或是天气的缘故,他们的房间里居然有独立卫浴!
  这还是崔绿真率先发现的。一进屋,她发现门口右侧居然有间小屋子,推门一看,是一个蹲坑厕所,她震惊极了!
  饶是跟着爸爸妈妈住过不少招待所,可房间里有独立厕所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只见那蹲坑打扫得干干净净,贴的一片椭圆形的白瓷砖都能当镜子照嘞!
  她们家已经非常爱卫生啦,可厕所也没这么白这么干净呀!
  关键是,厕所旁边还有一个高大的长长的白瓷砖大缸,底上有个不锈钢塞子,上头半墙上还挂着个浇花喷头似的东西,一根柔软的波动的管子连接着……这是什么呀
  “谁要浇花吗?”
  春苗跟她住一个房间,此时也跟进来,好奇的盯着那根软管,小心翼翼像会吃人似的摸了摸,“难道是放水的?”
  幺妹是个很有尝试精神的孩子,她立马在墙上的水龙头上拔了一下,“哗啦”一声,喷头里就喷出一股股细小的水柱来,像下雨一般自然,凉爽。
  “原来是洗澡哒!”幺妹指着“大缸”说,“这个还能泡澡嘞!”
  姐俩瞬间来了精神,别的还能稍等,可洗澡对于挤了三天两夜的她们来说,那是比吃饭睡觉还重要的,两个小土妞脱得精光光,一起爬进装满温水的浴缸里,一人泡一头。
  当然,这是时隔很多很多年后,崔绿真再一次跟姐姐一起洗澡,上一次大概可以追溯到她一两岁的时候吧。她的眼睛,就跟两枚探照灯似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盯着姐姐看。
  姐姐跟妈妈长得好像呀,胳肢窝和下面小妹妹的地方都有“头发”,她知道,卫生常识上说这叫“第二性征”,是女孩子长大的标志。
  她下意识看了自己光秃秃的胳肢窝一眼,十一岁的她还是个孩子,还没成熟呢。她们班的女生里,胳肢窝成熟的好像只有两个,都是十四岁的大孩子了,像丽芝和菲菲,都只有十二岁,跟她一样。
  不过,女孩成熟了真好看呀!
  她红着脸悄悄在心里说。
  而且,这招待所高级还高级在配备上,居然给她们准备了免费的随便用的洗发香波和香皂,这在外头可都是要有关系才能买到的物资嘞!忘记了顾学章在啥单位的她们,用了满满两大把香波,打了三道香皂,弄得浑身香喷喷的,才恋恋不舍地从浴缸里爬出来。
  哦!可爱的,洋气的广州城呀!
  小土妞们真是爱死你啦!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四个香喷喷的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这才出门找吃的,来之前他们就听说大城市的国营食堂天黑以后还营业,果然在大堂一问,工作人员就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那里的国营食堂还开着门,像明天不用上班似的,还坐着不老少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
  为了这趟广州之行,幺妹可是做过功课的,她大声对食堂阿姨说:“要四份肠粉,阿姨。”
  “还要半斤叉烧。”
  一副经常下馆子的模样,还挺像那么回事……嗯,如果,她的普通话不是那么字正腔圆的话。
  吃完饭,大家也不敢四处乱逛,回招待所洁白干净的床上饱饱的睡了一晚,第二天,四人带着行李转了三趟公共汽车,终于来到春苗的学校。
  这一届大学新生,是中国历史上最具特色的一届,这在大门口报到处就可见一斑。都说是“新生”,可除了春苗这样十八九二十出头的,也有十四五岁刚初中毕业的,可谓“神童”,更有年纪比顾学章还大的老大哥老大姐。
  多少人,本以为结婚生子,田间地头,车间哨所就是他们一辈子的归宿,哪成想居然还有这样的机遇?
  人生的改变,总是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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