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八章 人间事 祭魂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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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的恍惚当中,无数嘈杂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黑暗里的画面,会变成一片血海,血海上的浪花此起彼伏。
  浪花化为此起彼伏的人群,疯狂的厮杀里,有完颜希尹“啊——”的大叫声,然后,飞起血柱与人头。
  视野那边,那道身影从人群里冲起来,那是妻子的身影,她的性情一向坚毅果决,在半空中触到了那颗人头,猛地朝他这边掷了过来。
  那一瞬间,他似乎能够看到妻子眼中那决然的眼神,乃至于眼底最深处的一丝依恋,也能够看到。而后妻子落下去,冲向那些女真的大将,终于被淹没在人群与血浪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已经年届五旬了,只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眼泪的滋味。
  夜林惊响,福禄从树上醒过来,身上的伤势已趋于麻木,也开始让他的精神变得疲累与恍惚。他伸手碰了碰胸前包袱里的人头,咬了咬牙,跃下树枝,朝着更远的地方艰难地奔跑而去。
  后方,女真的骑兵还在紧追过来……
  ……
  尸体在空气中漾出臭气,龙的纹身,蠕动在废墟里。
  身躯之上,无数的伤痕将那些原本看得出形状的纹身,斩得支离碎破了。
  他蠕动往稍微高一点的地方,艰难地翻过身来,天空中降下来的,是皂白色的月华。
  对于为什么还活着,他自己已经无力去想象,但在这一刻,在他身体周围,这座已成废墟的城市里数万尸体都在开始发出臭气的时间里,他望着天空,第一次觉得,这月光好漂亮啊。
  不久之后,天空下起雨来,点点的雨滴,进入他干涸的嘴唇。
  黑暗中,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
  将要落下的夕阳带着雨的湿气,将最后的光芒洒在了天空里。祝彪看见宁毅在看的那张纸条,站了一会儿。
  “那个周前辈,怕是不想被推到什么神坛之类的地方的……”他说了一句。
  “他不会介意的。”宁毅低头,简单地回答。
  风从这原野上吹过来,显得秋天就更冷了。
  回头细想起来,他与周侗的接触,不过只有区区两次而已,而且每一次的见面,似乎都有些不欢而散。
  第一次是在山东时他受太尉府的请托过来杀自己,虽然最后没有下手,但与红提之间的三拳之约,也令得红提因而受伤吐血。再加上他后来多管闲事地跟红提说什么师徒之份,暗示红提最好离开自己,令得宁毅顶不喜欢这个一脸严肃的老头的。
  第二次见面,是去年的年初,桃亭县抓捕那帮武林人的时候,周侗忽如其来的出现。乍然看来是为了那帮武林人士求情,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阻止那帮武林人士向自己动手,连夜赶奔了上千里去到桃亭。即便是这样,宁毅仍旧不喜欢这个老人。
  毕竟彼此都是人生观极度坚硬之人,各有一套自洽又成熟的做事方法,各自在自己的领域,又都是最顶尖的人。能够看透彼此的行事后,那些不认同的地方,也都很难做出掩饰来。但即便如此,那个老人一身正气的在他的领域做着那些事情,宁毅终究还是佩服的。
  战争才刚刚开始,所有的消息都堆在一起,一股脑的对着每个人塞过来。那个老人一直都生龙活虎的,天下无人能敌的样子,即便林宗吾那样的高手整天嚷着要找他单挑,真让人想起来,也不过就是笑笑过去了,对这位一身正气的老人,真没人觉得他会出点什么事情,却想不到,这战事才开始,他就在这样的事情里去世了。
  可转过头想想,这样的归宿,似乎又真是最适合那位老人的。尽管成功失败都可能是死,但刺杀侵略者主帅这种事情,那位老人,又怎会落于人后?又怎会有所迟疑呢?
  这样想来,反倒变得理当如此了……
  无论如何,老人的死讯,总让人心中觉得有些空荡荡的。
  “杀了八个将领,没干掉粘罕。而且,凑了几十个绿林人,还没有来杀我的人多,真是……”宁毅望着不远处路边的稻田,摇了摇头,喃喃低语。
  他这样开口,祝彪便不好搭话了,目光之中也有些怅然,倒是过得片刻,想起一件事:“不过,这样说起来……嫂子是不是就天下第一了?”
  “红提啊……”宁毅想起来,随后看了祝彪一眼,露出一个古怪又邪恶的笑,“对啊,哈哈,你说的……好像对啊。”
  “哈哈。”
  “哈哈哈哈。”
  “……”
  “……”
  “你知道吗,有一些人啊,他活着的时候,你看他不顺眼,不爽他。但是有一天忽然听到他死了,你又觉得他不该这么去死的。这种人啊,是真正活了一辈子的……”
  *************
  同样的消息,纷纷繁繁的传过半个天下,在不同的人耳中,有着不同的意义。有人伤心,有人喜悦,有人惆怅,有人漠然,当然,更多的,则是不明白周侗是谁的普通百姓,在金兵南下的大局中,一群武者并未带来力挽狂澜效果的拼死一搏,如同毫不起眼的小小浪花,转眼间,就被卷入滔滔的大潮里去了。
  相州,忽然听说周侗死讯的时候,岳飞正在筹集银子为麾下三百多厢军士兵补全武器和甲胄,他筹集了一百五十两银子,预备将银子交给负责军械的官员前,听人传来周侗死去的消息。
  他也已经好久未曾见过师父的面了。
  在周侗的教导下学艺,师成之后,岳飞前去参军。周侗辗转天下,行侠仗义,有三次经过汤阴,给他家里送了点银子,岳飞与周侗的见面,则仅仅只有一次。作为周侗最后的亲传弟子,两人的性情,有着同样严肃的一面。岳飞能够明白师父的想法,一旦出了师,他不会对弟子的事情干涉太多了,但他对于弟子的寄望,却是不言而喻的。
  “要走正道。”
  出师的时候,老人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话。或许也是因为老师的精神与身体太好,噩耗传来时,他也同样的有些恍惚。在大街上站了片刻,他红着眼睛走进约定的酒楼,将装了银钱的袋子交给发放军需的官员。
  对方留他下来喝酒时,他找了个借口离开了。留下来的官员打开袋子看了看,银锭之上,有清晰的,被手捏出来的指印。
  “兵痞子……”官员撇撇嘴,低声骂了一句,喝完一杯酒,便也唱着小曲儿离开了。
  不久之后,岳飞手下的士兵们,拿到了他们的配备。
  许许多多的绿林人士逐渐从竹记的宣传里得知周侗之死,却是后话了。而与此相关的,一位曾经名叫林冲,后来改名穆易的男子,得知这个消息时,则是在更久以后的乱局里,其时,老人牺牲的消息,已经满天下的传播开来。
  *************
  秋天,临近苗疆的客栈里,轰然一声响起来,楼板塌了。
  大光明教的几个重要首领跑下楼去,在混乱当中,他们看到了那位教主最狼狈的一面。
  身躯庞大的林宗吾从楼上直接踩踏楼板,掉了下来,正好踩碎了下方的一桌酒席,打翻的汤汤水水挂在他的身上,也吓坏了周围正在吃饭的几个人。
  林宗吾的左手上,攥着传来消息的纸条,右手紧紧地握着拳头。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圆桌的破烂里,浑然未觉菜汤等物正从身上滑下,过得片刻,牙关才森然地动了动。
  “啊啊啊啊……啊——”
  吼声从他的喉间发出来,随着他的抬头,开始持续不断地转高,阳光照射进来,他的宽大锦袍都在舞动,那声音朝着四面八方扩张出去,如莽牛、如洪钟,渐至如海潮、如雷霆,在强大的内力推动下,令得整个客栈似乎都在颤抖,声音数里可闻,久久不息。
  “是谁说……他可以就这样死了的……”
  当那声音终于停下时,他们看见目光赤红的林宗吾晃了晃手中的纸条,然后终于神情恍惚地开始往外走,经过客栈外的柱子时,他顺手一拳打在了那根木柱上。过得片刻,原本就修得马虎的半间客栈都在后方倒塌。
  灰尘升起来,行人在跑,林宗吾望向那片日光,一切都变得苍白了。
  曾经有过该属于他的时代,但由于力量不够,他们终究是被方腊等人逼得离开了时代的中心。待到这次出来,他希望这是他的时代,也知道这该是他的时代了。他想要与那位老人一决高下,如果是那位铁臂膀,他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去寻求一次胜利。
  唯一可惜的是,周侗已经老了,即便真的面对他,自己也会有些胜之不武。
  可是到得现在,他连这一个机会,也已经彻底失去。
  在拿到消息的那一刻,林宗吾忽然明白,从今往后,不管他打败了谁,在天下人的眼中,他再也不能胜过那位老人。
  ……
  世间若有豪杰在,何惜此头见英雄……
  ***************
  收到周侗死讯的第二天下午,车队接近了武瑞营的临时营地,营地门口队列往来,骑兵来去,也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一脸大胡子的秦绍谦带着亲兵从里面迎出来,原本镇守山东左近地方,宁毅伐梁山时还出过力的这支五万人的军队,如今已由他来任都指挥使了。
  “来了。”秦绍谦向宁毅拱了拱手。
  “来了。”宁毅便也拱了拱手。
  完颜宗望的兵锋威慑济南,完颜宗翰围向太原。有关周侗的死讯宣传夹杂在诸多命令里发往周围的同时,规模庞大的坚壁清野已经开始。还有更多的事情,正在等待着他们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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