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欲捧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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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勋猜度关靖领逄纪前来的用意,是为自己固植党羽。
  想自己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但真正能够安居府中为幕僚者却寥寥无己,而且大多材质平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是勋虽为曹氏重臣,却并非权臣,就目前看起来,更没有篡夺魏家的可能性——并且就他所设计的魏国官僚系统而言,还刻意分台分部,拆分权力。所以不可能象后来司马氏一家独大的时候那样,贾逵之子贾充、钟繇之子钟会,那也全都是**、贵二代啊,却不肯出仕为官,而偏要窝在司马府上做门客。
  是勋所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弟子,如张既、贾衢(贾逵)、孙资、吴质、诸葛亮、郭淮等,如今便皆授官外放——都是才杰之士,谁肯一辈子窝在是府中为是勋做客?但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一个个儿乐得屁颠颠地就全都跑掉啦。
  只有他关士起,自从随公孙瓒还朝(其实是降曹)以来,便再无出仕之念,才能在是勋的反复恳请之下,发挥余热,充当了是家的心腹谋臣、万年师爷。然而随着是勋的基业日益扩大,关靖觉得光自己一个人实在难当重任,故而必须再找些才士前来相助——他最终便相中了逄纪。
  倘若当初逄纪降曹,哪怕得为一郡之守,或仅一县之令,都未必能够招得过来,好在曹昂瞧不起逄纪,导致逄纪复归白身,那就有机会把他拉过来,先帮自己干几年活儿再说啦。至于往日各侍其主,那点点恩怨又算得了什么?连关靖自己都没往心里去。更何况历仕三主的逄元图呢?再说了,逄纪昔在辽东,为是勋谋划,两人就表面上看起来相处得也还算比较融洽啊。
  所以关靖特意瞒着是勋,去信南阳。延请逄纪,等逄纪到了,就先拉着聊天,探他的口风。
  两人各有所欲,识见高度也颇类似,就此惺惺相惜。一拍即合,关靖随即就把逄纪给领是勋面前来了。当然啦,逄元图为天下少有的智谋之士,但他在袁氏集团中如何拉帮结派,搞政治斗争。是勋是没有瞧见过的,光见着逄纪于政略、军略上的智谋,轻松颠覆公孙氏了。所以想要是勋接纳此人,先得让他表现一下政争的能力才行——是勋身边缺的就是这类人才,他关士起也正是因此才被是勋请入府中担任心腹僚属的啊。
  逄纪的表现方式也很直接,他向关靖打问了一下最近魏国内部的动向,听到陈群荐曹昂事,当即指出:“此非佳意也!”随即在是勋面前背诵了一段:“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老子的原意是指矛盾会互相转化,物至极也,乃必反之,但是后世因此而衍伸出一句话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想要从他人手中夺取某样事物,反而先要付出一定代价。以麻痹对方的警惕心。
  陈群要是真为了曹昂好,就不应该出这种馊主意。曹昂为曹操长子。虽然最近因为二人理念有所不合(这事儿逄纪不清楚,是勋和关靖却都明白)。导致曹操暂且放之于外,而且以此为由,还并没有正式册封他为魏王世子,但曹昂曾经是魏公世子啊,只要不明令罢黜,乃可平稳地从公世子过度到王世子——居此高位,木秀则必临风。
  因为有好多人都在觊觎着他这个位子呢,他只有踏踏实实地无功无过,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有过自然不行,但一旦有功,会不会反过来威胁老爹的地位呢?会不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呢?尤其曹操这种强人,希望把所有的权柄都牢牢捏在自己手中——我可以完全不起废长立幼之心,但我必须随时掌握着可以替换继承人的权力,否则这心里就不踏实。
  逄纪是亲眼见过袁绍在几个儿子之中踌躇、徘徊、反复的,他岂能瞧不清这一点?
  这也正是原本历史上贾诩劝曹丕“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的真实用意。你要敢在老爹还活着的时候就大出风头,老爹真的会放心你吗?
  所以曹昂去荆州跑一圈,无惊无险地返回安邑,那是最好,即便不成,那也受些小挫,或者立些小功好了。可是陈群一句话,并不仅仅使曹昂立下定乱之功啊——就几千人的小乱子,哪怕瞬间平息,功劳又能有多大?但他直接将三州的兵权都交到曹昂手中,倘若战事拖延不决,曹昂得兵时间过长,权势自然膨胀,曹操又岂能坐视不理?
  再说了,一朝权在手,曹昂本人的心理会不会受到影响和改变呢?得兵易而弃兵难,他到时候真肯空手还朝,坦然地把曾经拥有过的权力再交出去吗?
  “宜春一县之乱,何必长公子亲临?何必征三州之卒?”随便派员偏禆,率一两郡的守兵去平定也就是了,犯得着动三州兵马吗?还都是不稳定的新收之地、新附之卒?
  逄元图一语点醒梦中人,是勋忍不住便脱口而出:“是欲捧杀也!”
  “捧”这个字,汉时尚无“吹捧”意,还是双手奉取的本意,所以无论关靖还是逄纪,对于是勋的古怪言辞都有听没有懂。逄纪还待再说什么,却被关靖摆摆手给拦住了——你瞧主公正在沉吟呢,先不要打断他的思路。
  是勋都已经全明白了,那他又沉吟些什么呢?原来是勋在琢磨,想不到啊想不到,陈长文还跟原本历史上一样,早早地就上了曹老二的贼船啦。正如逄纪所说,倘若为国家着想,治小乱以动寡军为宜,动兵越多,粮秣消耗必大。也会影响到新收领土的安定,陈群就不应当一开口就提三个州;倘若为曹昂着想,欲其立功,也没必要将三州兵马拱手奉上。陈群不是白痴,而悍然作此献议。只能有两种可能性:一,试探曹操是否仍然信任曹昂;二,为曹丕而故意“捧杀”曹昂——以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
  然而这般献议虽然貌似不大靠谱,群臣却并无一人激烈反对,可能性亦有三:一,跟是勋似的对政治斗争敏感度不强。一时间没瞧出来;二,本身即为曹丕一党,或者跟别的什么王子一党,乐意见到曹昂被“捧杀”;三,他曹家争嗣。关我何事?能躲还是赶紧躲吧,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那么曹操又为何首肯了陈群的献议呢?曹操有没有瞧出来此举对曹昂未必有利呢?据是勋判断,也有两种可能:一,当局者迷,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也;二,曹操也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继续考察曹昂。反正三州之卒数量虽然不少,却还并不在曹操担忧的范围之内。
  终究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就喜欢考察儿子们,皆付曹丕、曹彰和曹植权柄。然后犹豫了好多年,差点儿就步了袁绍、刘表的后尘。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形势虽变,人心不移,曹操原本放曹昂前往荆州,就有考验和磨练的用意。那么加大考察分量,那也在情理之中啊。
  只是自己该怎么办呢?原本懵然无知。还则罢了,如今既被逄纪点醒。势必不能再装作瞧不见——要不要对此有所反应呢?“吾当如何做?”
  逄纪和关靖对视一眼,关靖也放下筷子,拱手询问是勋:“未知主公欲废曹长公子乎?”是勋微微苦笑:“吾不知也。”
  照道理来说,废长立幼,取祸之端,问题倘若曹昂的思想不加转变的话,他本身就是曹家稳定的一大祸患。是,曹操如今距离帝位仅仅一步之遥,倘若局势不再起什么波澜,三五年内必要篡夺汉室天下,而且根据原本的历史来考究,他起码还有十年可活呢。等到帝位既固,再传诸曹昂,难道那小子还真能捧着印玺去请刘协复位不成吗?然而世间每多不如意事,万一突然起了什么乱子呢?万一曹操天寿未尽便即去世呢?突然间换上曹昂,即便曹氏集团不彻底分崩离析,也需要重新整合,势必拖延天下一统的时间。而中原不定,胡人趁机膨胀,“五胡乱华”之事很可能就仍然无法避免啊!
  所以是勋很矛盾,究竟要不要扳倒曹昂呢?就感情而言,他虽然日益地不喜欢曹昂,但终究熟识已久,不忍见其落魄——更何况真要从继承人的宝座上跌下来,是否还能保住性命都不好说,政治斗争那可是血淋淋的,失败者往往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而就理智言,曹昂不是自己心目中合适的继承人选,但曹丕、曹彰、曹植辈也尽皆不是——难道要挨到曹冲长大成人?可是那小子虽然聪明,个性究竟靠不靠谱,是勋心里也没有底啊。
  所以此前他一直站干岸上瞧着,卢洪来呈上自己跟曹昂对话的记录,是勋不得不签,但也不肯指出其中遭篡改处,此后曹操询问他对于曹昂的观感,他也没把话说死。尽量维持为人臣者之本分,却又不伸手阻拦曹丕等人对曹昂的攻讦,对世子之位的觊觎。是勋的意思,你们且争去吧,反正我为曹氏姻亲,国家重臣,谁上位了都不可能一脚踢开我。
  倘若贸贸然地插手,万一押错了宝,后果就比较严重。反曹昂还没有什么,那小子不似个记仇的人,只要自己别做得太过分就行啦。但若刻意去保曹昂,万一最后大位落到曹丕手里,就原本的历史来看,曹老二的心眼儿可真不大啊,几乎睚眦必报,一上位就宰了丁仪、丁廙的全家。以自己的身份、地位,他或许不敢擅杀姑婿、老臣,但政治前途估计也就算彻底毁啦。
  在原本历史上,诸曹夏侯亦大多掺和进了曹操立嗣的漩涡,文帝朝除了一个曹洪,因为跟曹丕有宿怨而几乎不免外,余乃皆得善终也。
  所以是勋才踌躇、犹豫,表示并不打算有丝毫应对举措。然而逄纪突然站起身来,高声道:“令君为魏家重臣,得魏王深恩,知而不报,非人臣之所当为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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