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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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乘月合上布包。她的记忆——过去的云二小姐的记忆里,翻涌出来了一些场景:她第一次小日子时的狼狈、被嘲笑,后来每一次时,都有人帮她清理身体,也会低声安慰几句……
  想起来了。是涟秋。
  她怔然:“涟秋,以前一直都是你帮我……”
  侍女抿着嘴唇笑。她看上去年纪不很大,肯定不到三十,但眼下有细细的纹路,也不能说非常年轻了。这样的年纪,如果一直都在云府里,一定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那群人。
  她又轻轻补充一句:“大夫人也记着的……二小姐,婢子说这话是僭越,可婢子知道,大夫人挂念您是真的。您能不能……不要很记恨夫人了?”
  云乘月屏住了呼吸。她在试着用这种方式,让五味杂陈的心情平缓下来。半晌,她还是觉得心情复杂,只能又将气吐出来。
  她握紧布包,想,自己之前怎么没有想起来这件事?除了被欺负以外,除了那些清晰的温暖以外……原来还有一些散落的好意,像断裂的珠子,四下藏起来,等她偶然想起。
  “……谢谢你,涟秋。”云乘月轻声说,“也替我谢谢大夫人。”
  她没有说“大伯母”。哪怕不提凶手嫌疑,有些缘分尽了就是尽了,有些情分断了也是断了。回不去的。
  涟秋听明白了。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哀伤,也有些唏嘘感叹,但很快,她掩饰了所有情绪,只对她笑笑,又成了那个明媚要强的侍女。
  “二小姐,婢子就告辞了。”
  涟秋走后不久,云乘月才刚刚换了套衣裙,笔都还没提,就被另一群人打断了。
  云府的下人来找她,说聂七爷到云府做客,有事请她。云乘月想也没想,说:“不去。”
  过了一会儿,大夫人亲自来了。她提了食盒,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红糖姜汁水,还带了新制的衣裳,那件御寒的披风一看就很贵。
  她到了院子里,先也不说做什么,就问她身体如何,又细心地督促她喝红糖水,叮嘱她天寒加衣。
  她给,云乘月也就拿着。她不言不语地喝糖水,不言不语地试新衣,说“谢谢关心”,也说“劳您挂念”。
  一来一回好半天,大夫人渐渐不笑了。她是那样伶俐的贵妇人,即便当场被刺了痛处、丢了脸,她一转眼又能回到端庄雍容的风度里去。
  但当她不笑了,只用一种复杂的、有些疲倦的目光望过来,这时候,云乘月才感到自己见到了大夫人真实的一面。
  “……二娘。”大夫人说一声,又叹一声,“你怨我们、恨我们,想要摆脱我们,都是应当的。我……大伯母和你爷爷想的不一样,并不奢求你能抛弃前嫌,还将自己和云家看成一体。”
  她这话说得很坦然,让云乘月有点意外。但她没有回,只是沉默地点头。
  大夫人又叹了一声,目露恳求:“只是,就这么一回,二娘,看在云府至少养大了你……看在大伯母和你之间多少有的那点情分上,你能不能答应帮聂家一回?大伯母保证,聂七爷这回不是来强迫你的,是真的有事相请。”
  云乘月这才一抬眼,疑惑道:“他能有什么事?”
  大夫人蹙起修得干干净净的两弯细眉,也露出些疑惑,说:“据说,是遇到了只有二娘你能治的怪病……”
  她显得有点踌躇,底气不足,因为这说法听上去很奇怪:二娘又不是郎中,能治什么病?
  云乘月却明白了。那天她在星祠里遇见聂小姐,出手拔除了“祀”字之影,这件事聂七爷大约听说了,现在正是为此而来。
  她暗忖,是聂文莹又中招了,还是干脆中招的人是他自己?
  祀字……
  她想起薛无晦模糊的态度。一时间,尽管不喜欢聂家,但她心中也立即涌起一阵冲动,很想一口答应,立刻去看看。
  可不行。云乘月突然反应过来,现在不行。
  她现在正拿自己当诱饵,等着云府中的凶手动手。
  为了这个目的,她这几天都扮作一个“虚弱的、很好下手的、才入门的小修士”的形象。如果她一口答应去聂家帮忙,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还可能被凶手发现她是做戏,提高警惕,那说不定本来要动的手,也按下不做了。
  该怎么选?云乘月一时为难。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演几天。如果聂七爷真的是为“祀”字而来,他不会只来这一天。
  打定主意,云乘月便捂住肚子,垂头掩饰表情,低声说:“我灵力还没有恢复,今天又是小日子,确实身体虚弱……不管聂家有什么事,我现在都有心无力。”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明:“而且,我对聂家也没什么心。”
  云大夫人:……
  后面那句话倒是不必说的……
  这位贵妇人见她如此,也只能叹口气,道:“既然这样,那也无法,大伯母便帮你去回了七爷。”
  她站起身,走了几步,却又回头。
  “二娘,你刚刚的说辞就很好。”她声音很轻,却很平静,“无论你今后走到哪一步,你都要记住,你可以任性,却不要得罪太多人。哪怕是回绝,也要回得让人面子好看、说得过去。做人留有余地,往后才有圆转空间。”
  云乘月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教导之言。她一怔,抬头望去,却见那雍容的贵妇已经走了出去。她走得不疾不徐,背影挺拔;丫鬟给她撑伞,又有人专门为她提裙。
  她想起来,那一天——就是她站在酒楼上、狠狠打了云府脸的那一天,大夫人哪怕惊愕至极、摇摇欲坠,腰脊也从来挺直,没有弯下半分。
  她望着那道背影。
  忽然之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也许是很多年前就蕴藏在云二小姐心里的冲动,也许是那个傻孩子一直都想说出来、却没有能力吐出的话,这些冲动的言语猝不及防地涌出来,怂恿着她,让云乘月猛地站起来。
  “大伯母——”
  贵妇人站住。
  云乘月跑到门口,扶着门框,就像很久以前,那个傻孩子听到她愤怒而无力的控诉时、呆呆站在门口时那样。她深吸一口气。
  “我曾经想要告诉您的,这句话……也许现在已经不适宜了,但它曾经真的存在过,那个孩子曾经很想告诉你,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说出来。”
  她捏紧门框,感到多年的时间忽然被折叠在一起;那个傻孩子牵住她的手,拜托她,说出这句话,无论如何。
  她说:“大伯母,不管怎么样……那些年里,您在我心里真的非常重要。”
  那些年里。也只在那些年里。
  大夫人的背影微微一颤。她没有说话,没有回头,片刻后,她重新往前走。
  只在她跨出院门时,她抬起手,仿佛一个拭泪的动作。
  ……
  云乘月回绝了聂家。
  而和她想的一样,接下来的几天里,聂七爷每天都登门拜访。
  云乘月后知后觉地发现,哪怕她天天回绝,可只要聂七爷这么坚持不懈地登门拜访……白痴才会对她动手呢!凶手肯定不是白痴。
  她懊恼了一会儿,又安慰自己,好歹这个虚弱的样子是做出来几分真,不会引起凶手的怀疑。
  现在她只能静待几天,如果凶手再不动手,她就要先着手去解决“祀”字之祸了。
  而薛无晦……他好像变得更忙,仍旧天天在外面。原先他还中途回来一下,现在一天到晚看不见人。有一次下午他不在,云乘月通过头发里那柄玉梳联络他;隐约地,她感觉到他在挺远的地方,起码在浣花城以外。
  但问他,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他越是这样讳莫如深,云乘月就越坚定了要查清真相的决心。
  等她的小日子彻底结束,她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
  根据惯例,聂家通常在午后上门。这天早上,云府里一片忙碌,好像是因为长房的大小姐、大公子要回来,所以忙着打扫、准备。
  云乘月站在窗边,手中托着“光”字。这瘦小的书文不停跳动,望望窗外,又碰碰云乘月,很急切地想要让她去浣花星祠祭祀碑那里。
  她原本打算等待聂七爷上门,却被“光”字闹得无奈。
  “你到底在着急什么?我现在有别的事。”她开玩笑说,“如果那里的秘密能让我变得更厉害,可以一口气解决掉所有问题,我就去。”
  没想到,“光”字一跃而起,中间的竖画大幅上下摇动,像在点头。
  云乘月一愣:“真的可以?”
  “光”字手舞足蹈,好像在信誓旦旦保证:真的!真的!
  云乘月顿时心动。她虽然下定了决心,却也知道自己现在能力尚浅,哪怕她的书文能克制“祀”字,但还真不一定能彻底解决它。
  “那,”她犹豫道,“时间久不久?”
  “光”字大力摇头。
  “好吧。”云乘月很快决定,“反正上午也没事,我们就先去看看。”
  府里热闹着,她挑了一条安静的路走。
  虽没下雨,天空却还是阴着。云乘月带了把伞,想出门吃早餐,等餐点端上来再叫阿杏姑娘驾车来,省得她等。
  但她一出门,还没走两步,却被人叫住了。
  “云姑娘。”
  这个苍老的声音有些耳熟。云乘月扭头一看,见树下停了一架车马,车窗打开,后面的老人正看着她,面上条条严肃的纹路组合成一个和善的笑……应该称得上和善吧?
  “卢大人?”
  正是之前说出城办事的卢桁。
  云乘月这段时间请教了他不少问题,不好意思给人家甩冷脸,就走过去礼貌问好。但走近了,她却发现老人面色有些灰败,气息也不复此前的生气充盈。
  “您……受伤了?”她压低声音,问。
  “小伤。”卢桁摆摆手,不欲多说,又道,“云姑娘去何处,不如老夫捎你一程。”
  云乘月迟疑。
  老人捋捋花白的胡须,轻咳一声,说:“之前叫人排队买了城东有名的红豆羹,又带了一笼张记限量的包子,味道很不错,就是买多了,云姑娘可介意拿来当早餐?就当帮老夫个忙……”
  驾车的人身姿挺拔、双目神光湛湛,显然也是很有实力的修士。闻言,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很是惊奇,仿佛在问:这是何方神圣,居然让铁面无情的卢大人这么巴巴地讨好?
  云乘月也听得出来其中曲折。如果换了之前,她可能会礼貌谢绝,但现在,她却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可以对别人更包容一点。
  她就行了一礼,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卢大人。等用过早餐,我想去星祠看看祭祀碑,卢大人如果有空,能不能也来指点我一二?”
  老人面上立即放出了惊喜的光。
  “自然自然。”他一口应下,笑容更甚,简直殷勤得过分,“来,上来吃,别淋着雨……你之前在浣花书院的事,小鲁都同我说了,真是了不起。当日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同老夫说说?”
  前任四象星官的卢大人絮叨起来,和街上一个普通老头儿没有任何区别。
  驾车的人暗自憋笑,闻一闻空气中的香气,又有些哀怨地想:唉,我排的队,我也想再吃一份哪。
  ……
  清泉山,通天观。
  薄雾弥漫。
  黑沉沉的衣袍拖在地面,却又轻盈异常,连一根草尖都没能拂动。
  薛无晦往外走去。
  他背后有一座牢笼,黑色锁链交织,囚禁着一名半张脸呆滞、半张脸扭曲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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