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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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迁徙
  楚太初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虎贲军于应天城外大败贺赖乌孤, 歼敌三千, 俘虏四万, 缴获战马五千余匹, 史称“应天大捷”。喜报火速传遍天下, 引得无数击掌赞叹, 虎贲军辖区更是人人觉得面上有光。
  正在潭州城内养病的张群听到此等好消息,不由喜极而泣。一则是虎贲军愈强,赵猛生还的希望便愈大;二则便是身为华夏, 与有荣焉。他倚在窗前,遥望着北方,虎贲军的探子已潜入了江城, 只难以靠近源赫的府邸。但他在江城还有些旧识, 勉强辅助探子们获取了些许赵俊峰的消息。然则没有消息盼消息,有了消息, 却又不忍细听。被当成太监,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元配发妻承欢于仇人身下, 是怎样的屈辱?
  昔年的赵俊峰何等傲气?而今猪狗不如的日子, 真不知道怎生熬过来的。江城城破后, 张群的所有家眷杳无音讯,他此生牵挂的, 唯有亲眼看着长大的太子了。张群悔不当初,该拉着太子一齐跳江的, 再怎样都比落在姜戎手里强。
  其余的人就没有张群的五味陈杂了。虎贲军各级军营皆是张灯结彩, 如同过年。其中最热闹的当属北矿营,他们不单要庆贺,还要大规模搬家。飞水从陈朝建平三十五年起成为虎贲军的中枢,至今已有九年。在虎贲军的影响下,它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发展到了集工商、贸易、农业于一体,全然不逊于潭州的大城。城池扩充了两倍,各色商铺工厂鳞次栉比,资水上足足横跨了三座大桥连接两岸;水中船舶如织、川流不止;南来北往的客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宽阔的青石板路,合理的房屋规划,干净的市容市貌,俨然已有现代城市的影子。
  但飞水终究太小太偏,只能作为管平波“广积粮”时的跳板,而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都城。别说飞水,哪怕是应天,也不过是临时首都罢了。
  飞水城的百姓自然不舍,“首都”带来的好处不言而喻。巨大的资源倾斜才会在此山沟里造就巨大的繁荣。一旦北矿营迁走,飞水的没落便成必然。而且这里做中枢虽然不短,却偏偏不是“龙兴之地”,将来能获得的好处,很可能不如名不见经传的石竹。纵然留下了许多厂房,但飞水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陆观颐坐镇营中,调度着麾下的船队,分批运走人员物资。每开走一个船队,都有百姓在码头大哭。
  袁大姐拉着丁荣的手,依依惜别。多年前,袁大姐赤脚背着妹妹,冲入虎贲军求得了生机;丁荣因家贫被卖入虎贲军,替全家抗过了难关。两个同龄的女孩子从洗衣做饭的琐事干起,然后一起上学,一起参军,不知不觉间已是足足九年。袁大姐自然要跟随养母去应天,可以说当年被家族抛弃的女孩子们,多半对飞水没有任何留恋,虎贲军在哪,哪里就是她们的家。可丁荣是那极少数的意外,她的父母是真的走投无路才想卖掉她。多年来,时时看顾,岁岁来接人回家过年。故而她舍不下飞水,舍不下家乡,选择了留下。
  袁大姐和丁荣紧紧相拥:“我们的船队还会壮大,你得闲了要来看我。”
  丁荣哭道:“飞水是你的故土,你将来也要时常记得回来。回来看看留守的我们,怎么把这里经营的更好。”
  预备起锚的金拨声响起,姐妹两个不得不分开。袁大姐一步三回头的踏上大船,站在甲板上不住的挥手。
  丁荣眼泪不绝,大喊道:“你要好好的啊!”
  袁大姐亦含泪道:“我会好好的,你也一样要好好的。”
  码头上站满了道别的人,彼此的呼喊夹杂在一起,谁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然此时此刻,真正能说的无非是祝福,也不必字字真切。船队扬帆起航,这一场别离诉尽,还有另一群人的另一场别离。
  十月十七日,计划内的最后一批人员物资登上了东去的船。今年水量丰沛,船队便取道湘水支流,避免了资水上的大弯,仅五日便进入了湘水干流。从湘水到洞庭三百里,约行五日,再横穿洞庭,便进入了长江。
  甘临站在甲板上,感受着滚滚长江的浩然大气。“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甘临轻轻的念着脍炙人口的唐诗,感叹道:真的有这般快啊。江风吹的她衣带飘飘,侧身看向舱内,咸临正跟只大狼狗玩的不亦乐乎。甘临小时候也常常跟狼狗玩耍,待到上学起,便再没有了闲工夫。最初照顾她的二狼早已老死,它的子孙却在虎贲军内繁衍壮大,成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的玩伴。
  姐弟一处长大,感情自是极深。甘临看着咸临的眼神里,不自觉的带上了长姐的慈爱。但她心里更明白,别人家的姐弟或能因嫡庶而起争执,在他们家恰恰就是因有嫡庶之别,才不会有争执。
  陆观颐掀起帘子,轻声唤道:“甘临,外头风大,快进来。”
  甘临被打断了沉思,乖巧的应了声,走回了船舱。她的眼不知不觉得又看向了舱外,挂在脸上的笑容稍稍退去,属于她们母女的征途,预备开始了么?
  十一月十三日,船队抵达应天。甘临与咸临一左一右的搀着陆观颐下了船,就看见了码头上盛大的仪仗。身着墨绿曳撒的管平波大踏步的走来,握住了陆观颐的手:“坐了个把月的船,累不累?”
  陆观颐温柔笑道:“还好。只是落地有些不稳,觉得比船上还要晃三分。”
  管平波笑道:“歇两日便好了。我们的营地将将盖完屋子,还有些木头砖石没收拾干净,你且随我回宫中小住。”
  陆观颐道:“我住哪里?”
  管平波道:“你不好跟我住东宫,太子殿下说把受厘殿与你住,我去瞧了瞧,也罢了。横竖我们在宫里住的日子短,想要合心意,还是在我们自己的营地里头舒服。”
  陆观颐低声笑道:“坤宁殿最舒服,你甚时请我入住?”
  管平波跟陆观颐咬耳朵:“可了不得,你表弟跟你抢呢,你想着怎么整治他吧。”
  陆观颐惊讶道:“假戏真做了?”
  管平波无奈的道:“不知道。我正晾着他。”
  陆观颐欲再说什么,咸临在旁边等的不耐烦,跳着脚道:“妈妈,妈妈,皇宫在哪?我要看!”
  管平波哭笑不得:“你这会子着急,将来只怕住的烦。”
  咸临却在兴头上,一个劲儿催。码头不是说话的地方,管平波也没了谈兴,携了陆观颐的手,往仪仗处走去。
  仪仗拥簇着抬华丽的软轿,管平波笑道:“此乃公主殿下的座驾,请吧。”
  陆观颐从善如流的上了软轿,管平波把咸临扔了进去,自己却带着甘临飞身上了马,一路往太极宫走。前方有人开道,软轿又快又稳,不一时便进了宫。
  太子妃与公主有在宫里坐轿的资格,轿子直接抬到兴圣宫门口,甘临利落下马,把陆观颐搀了下来。几个人进了管平波的正殿,胡三娘与珊瑚纷纷来见礼。待窦宏朗登基后,育有长子的胡三娘会成为陆观颐的正经嫂嫂,然现还是太子良人的她,得朝陆观颐见礼。又有窦怀望拜见姑母,甘临与咸临见庶母与兄长,很是繁琐。
  这厢还未忙完,窦宏朗抬脚而入。众人又是一通忙乱的见礼。管平波腹诽,怪不得官僚效率低下,行礼都得半时辰。
  窦宏朗笑呵呵叫起陆观颐,又亲手扶起甘临:“满崽这么高了,多年未见,想阿爷了否?”
  甘临娇嗔道:“阿爷都不来北矿营看我,想是女儿不值钱,把我忘了。”
  窦宏朗忙道:“没忘没忘,忘了谁都舍不得忘了你。”说着拉着女儿挨着自己坐下,站起身的咸临就撞进了他的眼中。
  窦宏朗才展开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嘴边。咸临肖似生母,令窦宏朗忆起了肖金桃的死。那是他此生承受过的最深的痛,时隔多年,依旧如鲠在喉、介怀于心。
  咸临胸无大志,却不是傻子。陌生的父亲眼里的冷意刺的他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本能的看向了管平波。
  侍立在旁的胡三娘见咸临畏畏缩缩的样子,险些笑开了花。连日来被管平波压制的郁闷顷刻间无影无踪。凭你再厉害,养不出个能干儿子,还不是为人做嫁衣?她甚至大度的想:看在你能打仗的份上,将来可好生照应你女儿,算是两清。
  咸临暂时是块金字招牌,不能太没面子。于是管平波开口道:“且叫他们洗去风尘,换身衣裳,才好去拜见父皇。”
  碍着管平波,窦宏朗不好太过分,挤出个假笑,叫窦怀望带着弟弟去熟悉兴圣宫,自己只管与甘临说话。
  皇宫讲究舒缓从容,日常都是慢悠悠的。待陆观颐等人收拾妥当,已过了午时。管平波乐颠颠的带着陆观颐与两个孩子去给窦向东添堵,脑补着窦向东待会看见剁了他重孙子的甘临会有什么表情。
  福宁殿里药香浓郁,贵妃黄雪兰精心伺候着窦向东,期盼着他活久一点。门外的通传声让窦向东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细心的黄雪兰忙低声道:“是永平郡主与长宁郡王来了。”
  窦向东有些想不起来孙辈们的封号,还只当是日日来请安的那几个。
  “甘临拜见皇祖父。”
  清脆且陌生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窦向东不由睁开眼,见到了身着郡主服饰的甘临。十几年,祖孙二人头一回见面,但因面容相似,凭空生出了几分熟稔。窦向东定定的看着甘临,原本杂乱的思绪突然变的清晰,但病痛摧毁了他的自制力,以至于一时激动,便泪如雨下。
  他不单想起了儿孙们可怖的头颅,还想到了甘临的冷静与冷酷。窦向东绝望的想:若甘临是个男孩子,管平波再能蹦跶,这依然是窦家的天下。可甘临是女儿,便是她能接班,也不可能肯姓窦,因为作为公主,她没有从父亲手里继位的资格;她只会选择姓管,才有可能与将来新生的弟妹们抗衡。窦向东早笃定管平波还会再嫁,与孔彰的谣言未必是空穴来风。她实在太年轻,窦宏朗在她手里撑不过五年。五年后,她才三十三岁。窦向东深刻的感受到,年少有为是多么可怖,可怖到明知她想走的路,却无力阻止。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为他人作嫁衣裳……窦向东霎时间哭的声嘶力竭,天绝窦家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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