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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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63解脱
  四月二十七日, 装着赵俊峰夫妻的船停在了潭州码头。二人的脖子被套上了绳索, 如同牲口般被牵着下了船。乍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赵俊峰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阉割对于男人而言, 是极其惨重的心理摧残。他躲在源赫的后院中时还不大显, 此刻见了人群指指点点, 就觉得谁都知道他身体的缺陷, 谁都在耻笑他。冷汗沿着额头滑落,他紧张的嘴唇轻颤,紧紧抓着方氏的手, 以寻求安慰。
  方氏比赵俊峰冷静些,她飞快的抽出手,走开了一步的距离。陌生的地方, 陌生的语言, 她不知道到了何处,不知道新的主人是什么性格。因此, 她不能对赵俊峰表现的亲密, 以免生出事端。赵俊峰心里是明白的, 可是悲伤的情绪还是瞬间涌入了脑海。脖子上的绳索被牵动, 只得漠然的跟着人走。
  潭州的居民来来往往, 看着这奇怪的一行人。汉人到底更文明些,不曾见过公然把人当牲口般的景象, 难免驻足观看。越发把赵俊峰看的垂头驼背。
  源赫的人大大咧咧的往军营里走,路上他们没少占方氏的便宜, 眼见着将要分别, 几个兵丁又顺路捏了几把,过过干瘾。终于走到了军营门口,守卫往内通报。接到消息的李恩会不想跟方氏扯上关系,遂派了亲兵去领人。亲兵们到了营门口,先掏出银子,打点源赫的人,又带路往住宿的地方去。因见识过潭州守军的凶猛,几个姜戎兵不敢太放肆,老老实实的住进了客栈。
  那厢另两个亲兵不动声色的牵起了赵俊峰夫妻脖子上的“缰绳”,直到拐了弯,确定姜戎人看不见了,才停下来拱手道:“对不住,方才失礼了。”
  赵俊峰夫妻皆有些木然,并没有什么反应。亲兵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只得继续拉着“缰绳”,将人送到了先前就准备好的屋内,随即去复命了。没了外人,夫妻两个才略微放松下来,打量起了将来的居所。
  屋子十分整洁干净,没有多余的装饰,但极为奢侈的装了大大的玻璃窗。玻璃窗两边垂着纱帐,想是为了阻隔外头的视线。再看陈设,家具是杉木上了清漆做的,配上色彩鲜亮的幔帐等物,透着几分雅致。方氏略定了定神,想要扶着赵俊峰坐下,又怕他衣裳污了垫子,白饶一顿打。因被凌.辱太久,她的脑子有些迟钝,好半日才想起拆了个椅子上的坐垫,安顿下了丈夫。
  哪知才坐下,猛的听见身后一声哭喊。夫妻两个吓的浑身僵直,不敢回头。那沙哑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即,一个身影扑在了赵俊峰脚下,颤声喊道:“殿下!殿下!!”
  来人正是张群,李恩会怕他在外绷不住情绪,叫姜戎兵发现端倪,索性将人送进了屋在通知他。果然他听到赵俊峰夫妻来了的消息,便不顾老胳膊老腿,拔腿飞奔。在门口见到赵俊峰头上的白发与佝偻的背影,胸口就似中了一记闷拳,险些提不上气来。待至近前,看见赵俊峰那浑浊的双眼,再忍不住嚎啕大哭:“殿下,老臣对不起你啊,殿下!”
  赵俊峰依旧浑浑噩噩,君臣才分别两年,却像分别了两辈子,彼此都大变了模样。良久,赵俊峰似感受到了张群的善意,慢慢的抬起手,试探着碰了碰张群的头,又快速的缩了回来,无助的看向了方氏。
  方氏并不认得张群。太子妃与朝臣本无交集,哪怕是册封时,太子妃亦没有被朝贺的资格。他们只是曾经在乘船逃命的时候有过照面。那般紧绷下,许多记忆已然模糊,何况张群还剪了头发,换了奇怪的衣裳。
  张群兀自哭了半日,赵俊峰夫妻毫无回应,慢慢的冷静了下来。他起身爱怜的抚过赵俊峰花白的鬓角,轻声道:“殿下,这一次,臣不会再弃你而去,再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如若臣做不到,就让老天降下惊雷,劈的我下十八层地狱!”
  乡音唤醒了方氏的神志,让她想到了一个江城陷落后再不敢想的可能,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张群强忍着泪意,哽咽的道:“娘娘,老臣是张群。”
  方氏不认得张群,却是听过丞相的大名。眼中登时蓄满了泪,颤声道:“张……张丞相?”
  “是老臣,”张群目光又看向赵俊峰,带着哭腔道,“殿下,你还记得老臣否?”
  方氏有些难以置信的道:“是你,救了我们?”
  “老臣没那个本事,”张群艰难的道,“是虎贲军。”
  方氏又道:“我们……是不是……不用再做奴隶了……”
  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张群差点又被招下泪来,忙不迭的道:“不用了。老臣将来会奉养殿下与娘娘。且李将军答应过,过些时日,想办法把小殿下弄回来。”
  方氏怔了许久许久,突然发出连绵的尖叫,而后双脚一软,跌在地上,嚎啕大哭。整整两年无法宣泄的屈辱,在此刻骤然爆发。她居然等到了,等到了重获自由的一天!她身上再没有了半点大家小姐的端庄,她在地上打着滚,粗暴的扯脖子上的绳索,陷入了癫狂。
  张群方才反应过来,掏出匕首,利落的割断了赵俊峰夫妻脖子上的束缚。直到此时,赵俊峰的眼睛里,才慢慢有了焦距。他怔怔的看了张群许久,艰难的扑在了张群的怀里,用幼时乡间的土话唤了句:“张叔叔……”
  张群顿时泣不成声,紧紧的把赵俊峰的头搂在自己怀里:“是我,俊峰,是张叔叔。好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赵俊峰的手紧紧攥住了张群的衣角,哭的像个孩子。安静的屋内,三人肆意宣泄着情绪。足足一个时辰后,李恩会携元宵走了来,才勉强劝住。
  张群噗通跪在李恩会面前,重重的磕了个头:“多谢将军。”
  李恩会赶忙跳开,擦着冷汗道:“张司长,你别坑我!我俩平级,镇抚部我惹不起!”
  张群没说话,掉头朝东边郑重的磕了三个头,感谢管平波兑现了承诺。李恩会无奈的把人扶起,搀到了椅子上坐好,又用眼神示意元宵安抚方氏。元宵把狼狈的方氏放到了赵俊峰身边,又从架子上拿了个糖罐,浓浓的泡了杯甜开水,喂夫妻两个喝下,才柔声问:“方姐姐,你饿了么?”
  方氏极轻微的点了点头,元宵便对李恩会道:“你去看看饭食,要软烂好克化的。”又扭头对张群道,“张司长,我们分别给方姐姐与赵大哥收拾收拾?”
  张群不愿旁人看到赵俊峰残缺的身体,赶忙应了。赵俊峰既认出了张群,也是十分乖顺的跟着人走。元宵冲方氏笑了笑,拉着她去了另一间房洗漱。
  很多时候,女性比男性更为坚韧。方氏进了浴室,神智已全然归位。见元宵只动一只手,便知她另一之手有残疾。谢绝了元宵照顾的好意,自己清洗起来。泡进温热的浴桶里,方氏的头脑愈发清明。看了看元宵的打扮,试探着问道:“我是不是也要剪头发?”
  元宵笑道:“看你自己。我们没规定剪头发,只是我嫌长头发烦,才剪掉的。”
  方氏笑了笑,又问元宵:“你是京城人么?”
  元宵道:“我是苍梧巴州人,我们营里不许说方言。不过你不是军籍,不做要求。我说官话你能听懂么?听不懂我可以说巴州话,与你们鄂州话有几分相似。”
  方氏微笑的点点头道:“官话我听的懂一些,只是不会说。”
  元宵笑道:“万一听不懂,我就说慢点。你别怕,我们虎贲军待女眷最好,绝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元宵想了想,又拿出个佐证道,“前次在应天,我们将军捡了个陈朝郡主,照例养在了军中。那还是我们孔将军仇家的女儿呢。现也是好好的。你们只管住下,愿意进虎贲军可以同我说;不愿意么,待你们习惯了潭州,叫张司长在营外寻个住所,你们住外头也使得。”
  方氏问道:“我们不会打仗,也可入军中么?”
  元宵道:“你识字吧?你夫君肯定也识字吧?”
  方氏犹豫了下,才道:“我略识得些字,他……认得的不多。”赵家草莽出身,文化素养连窦家都比不上,按时下的标准,算不得读书人。
  赵俊峰历经重创,人恐怕是已经废了。元宵对他不报指望,倒是方氏看着还能缓过来。遂道:“识字就能去后勤做先生,教娃娃们认字。男人家若不愿带娃娃,可去印刷厂刻雕版,或是去图书馆或者文史馆做管理员。”元宵温言笑道,“虎贲军内不许有闲人,我现就在文史馆做事。白日上班包饭,晚间下班回家。挺轻松的,赵大哥应该做得来。不过他现在看起来身体有些虚弱,待养好了再干活不迟。”
  方氏扯出个笑容道:“多谢。我们不敢吃闲饭,夫人甚时候安排好了,我甚时候可以上工。”
  乱世中,有用比无用安全的多。潭州卫文职人员已满,可是放任赵俊峰夫妻游手好闲,更难恢复。管平波曾教过镇抚部诸人何为创伤后应激障碍,虎贲军内亦有不少军人得过此病。想要恢复如初非常困难,顶好是让他们处在安逸祥和的环境,不要太累也不要太闲,更别受什么刺激,慢慢的他们就可能康复了。遂元宵爽快的答应道:“好。”
  果然方氏轻轻松了口气。洗漱完毕回到厅中,赵俊峰也收拾妥当了。桌上摆了热腾腾的三菜一汤,赵俊峰夫妻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李恩会夫妻不欲打搅故人团聚,拱手告辞。
  走到院外,元宵望了望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低声叹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源赫着实太没人性了。”
  李恩会揉了揉元宵的短发道:“所以我们才会对将军死心塌地。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你有个海纳百川的师父,我们所有人才跟的安心。”
  元宵翘起嘴角:“那是自然,我师父是最好的。”
  李恩会笑道:“是,是,娘子说的对,我们师父最好了,方能教出娘子这等好弟子。”
  元宵白了李恩会一眼,被李恩会笑着搂住肩,往家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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