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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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沐青霜面无表情地盯着贺征, 乌溜溜的眼珠若有所思地轻动着, 好半晌后才徐徐垂首, 慢条斯理地重新戳了一颗水晶团子送到嘴里, 一口咬掉大半。
  半颗水晶团子将她左腮撑得鼓鼓的, 她闭紧了双唇, 咀嚼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她的动作从头到尾都是安静轻柔的, 却不知为何透着一种恶狠狠的气息。
  仿佛她咬掉的不是半颗团子,而是某个人的脑袋。
  接连嚼完两颗团子后,沐青霜才开口:“若我不肯呢?”
  她在忍。
  若这时候她还不懂得克制自己的脾气, 那可真是要完犊子了。
  贺征有些懊恼地闭了闭眼,徐徐缓声:“若你不肯,那我改日再问一遍。”
  他知道, 方才自己一时恍神的情不自禁, 将事情搞砸了。他不该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的,尤其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
  “好, 明人不说暗话, 我这会儿当务之急是处理家中的事, 没心思接你这茬, 也没闲功夫跟你掰扯什么陈年烂账。你再有满腹迟来的少年心事, 都给我老实憋着!”
  沐青霜顿了顿,拿手中的小竹签指着他, 凶巴巴的眼神活像只即将暴怒的小兽:“我没找你翻旧账,你倒不知死活地来招惹我, 谁借你的狗胆?!等我从钦州回来你再问, 到时我一定如你所愿,捶爆你的狗头!”
  “好。”被她指着鼻子这么一通骂,贺征非但没有气恼,反而浅浅勾起唇角,心中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以来,最叫他心中苦疼着慌的,其实正是沐青霜之前那种“往事如烟”般的云淡风轻。
  相较而言,他倒更情愿她能打他、骂他,将心中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悉数砸向他。
  这是他欠她的。
  从前,大家都说这姑娘任性狂肆,万事只由着自己来,从不知“体谅”与“妥协”为何物。
  可他知道,她一直是个极有分寸的小姑娘,所有的任性狂肆不过是对小节小事,在大是大非上,她心中自有轻重。
  当年他执意出走的缘由实在过于明正堂皇,她明明难过,明明愤怒,却没有指责他半句,甚至准备了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让他可以心无挂碍地离去。
  从头到尾,她唯一一次的宣泄,就是在月下长街,借着微醺醉意伏在他的背上狠狠咬了他,啜泣着说“我不会等你”。
  如今他既侥幸地活着回到她身边,他不但打定主意要护着她渡过沐家的这场危机,也愿意在她面前将自己放到卑微的位置,让她将当年没能痛快宣泄出的委屈与怒火一一补上。
  “钦州那头我早已安排稳妥的人先去打点,待再过几日你的伤好些,咱们就出发。”
  他料到沐青霜大概需要去钦州见沐青演一面才能做出决断,所以这些日子在利城紧赶慢赶处理公务,就是为了腾出时间,以便亲自护她往返钦州这一趟。
  “你给我闭嘴,谁跟你‘咱们’?”沐青霜重重嚼着口中的团子,冷笑着觑他,“我的伤已经好了,我自己去。”
  “钦州那头的形势并不简单,我必须亲自护着你过去才能放心……”他直直看着沐青霜,低声道,“求你。”
  若是旁的事,贺征必定由着她,独独这事上他不能让步。
  ****
  次日一整日,沐青霜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只管蒙头大睡,饿醒了就叫桃红将饭菜端进寝房吃。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到了十一月十六,她早早换上银红束袖武服,没事人似地晃出了院子,笑吟吟接下众人送上的生辰贺礼,又去厨房瞎搅和了好半晌。
  按照她之前与向筠商量的那样,今年的生辰并不摆席宴请外客,唯一被邀请登门的就只有令子都了。
  令子都是巳时到的,这时离饭点还有一个时辰,向筠忙着里里外外张罗,贺征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沐青霜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干巴巴寒暄几句后,索性提议去自家小校场。
  “你可别折腾了,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呢。”令子都不太赞同地皱眉。
  毕竟今日是沐青霜的生辰家宴,令子都的着装显然较平日隆重许多,水蓝色流云锦衬得他眉目舒朗,像个闲云野鹤的江湖游侠。
  沐青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道:“都是外伤,哪里就要死要活了?老老实实养了快半个月,如今也差不多了。就是静养太久,周身骨头不是骨头肉不是肉的,想找人打一架散散闷气。”
  “那行吧,我就权当个给你解闷的沙袋了。”
  眼下沐家是个什么处境,令子都多少是知道些的。不过他也明白沐青霜并不希望自己卷入其中,便也不多嘴乱问,一路上只与她笑谈些闲话。
  沐青霜带着令子都先去找了沐青霓,问她要不要跟着去小校场观战。
  沐青霓虽性子活泼跳脱,一直以来却是沿着沐青霜从前的路子在走,若无意外,将来又是一位沐小将军。
  当年贺征他们走后,令子都在赫山讲武堂榜首的位置上待了一整年,实打实也是个顶尖的高手。这事沐青霓是知道的。
  沐青霓一听这两人要去小校场过招,自然不会错过这样大好的观摩机会,而沐霁昭则根本不知道这是要去干嘛,反正沐青霓在哪儿他在哪儿就对了。
  两大两小进了小校场后,沐青霓便抱着沐霁昭坐在场边廊檐下的长凳上,兴致勃勃地瞪大眼睛观战。
  这几年沐青霜与令子都来往并不算十分频繁,只是偶尔她从金凤山回来休息时总能赶上令子都得闲,便一道喝酒吃饭叙叙旧什么的。
  真要说交手切磋,这还是二人从讲武堂出来后的头一回。
  毕竟是沐青霜的生辰之日,动刀动剑也不合适,两人便挑了长棍来切磋。
  一个领着沐家暗部府兵,一个坐镇利州军循化营,五年下来两人都有了不小的进益,一时间缠斗得难解难分。
  沐青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俩在场中的身移影动,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小姑娘此刻神情出人意料地严肃,还渐渐蹙起了小眉头。
  她看得太过专注,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何时多了个人。直到被她抱的沐霁昭笑嘻嘻唤了一声“贺二嘟”,她才猛地一回头。
  “噫!贺阿征你想吓死谁啊!”沐青霓拍拍胸口,瞪着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脸贺征,猛地站起来将怀里的沐霁昭硬塞给他。
  贺征让傻笑的沐霁昭稳稳坐在自己的臂上,左手护在小家伙腰后,神情沉喑,目光片刻不离场中。
  余光瞥见沐青霓还在瞪着自己,贺征随口道:“头头,你鼻子很灵,耳朵却不行。”
  木棍相击时的声响中,只见沐青霜一招一式大开大合,而令子都却始终不着痕迹地处于守势,让得极有分寸,恰到好处。
  “呸!我只是看得太专心,一时没留神周围的动静罢了!”
  “那你往后要格外注意这一点,”贺征淡声提醒道,“战场上瞬息万变,为将者担负着麾下士卒的生死存亡,无论何时都须得有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警醒。”
  这回沐青霓没与他犟嘴,反倒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眼儿骨碌碌一转,反手指着场中:“贺阿征我问你啊,你和疯子都,谁厉害?”
  “若论单打独斗,或许势均力敌吧。”这会儿贺征虽看着令子都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却还是做出了中肯的评价。
  他是个明眼人,方才稍稍扫了两眼就看出了令子都这些年的长进——
  自然也看出了令子都一直在放水。
  不过,叫他意外的是,不但他看出来了,连沐青霓这小姑娘都看出来了。
  “疯子都他是不是,”沐青霓有些狐疑地回头又打量了一下场中的形势,犹犹豫豫地脱口道,“对我青霜姐,有点……那种意思?”
  小姑娘快要十岁了,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纪,也是藏不住话的年纪。
  她的话显然戳中贺征心中隐痛,偏沐霁昭还乐呵呵笑着学舌,强调一遍:“辣种意实。”
  贺征脸色沉得像朵快要下雨的乌云:“子都他常这样放水?”
  “对青霜姐放水吗?”沐青霓耸了耸肩,“不知道啊。以往他每次来,都只是和青霜姐喝酒谈天,我这也是第一回见他俩切磋。”
  沐青霓偏着脑袋咬着唇角想了想,再度觑着贺征:“从前你和青霜姐过招时,你让吗?”
  这个问题勾起了贺征许多回忆,他淡淡垂下眼帘:“我从不和她过招。”
  即便当年百人大课时,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与她对战。
  那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作为榜首的倨傲与不屑,或许连沐青霜自己都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你觉得她打不过你,不稀罕跟她动手?”沐青霓好奇追问,“我听人说过,以往你在赫山讲武堂从无败绩。”
  贺征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的耳尖霎时烫得如野火燎原:“她是个了不起的对手。与她交手时,应当全力以赴,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也正因如此,他从没想过要成为沐青霜的对手。
  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面对沐青霜,哪怕只是寻常切磋与例行演练,他都下不去手——
  打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旖旎羞耻的少年绮梦里,他将她压在身下,却怎么也不舍得用力太狠时,他就知道了。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对沐青霜这姑娘,会束手无策到如此荒唐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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