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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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贺征的坦诚相告, 沐青霜无言以对, 只想笑。
  很难想象贺大将军坐在地上抱着别人腿哭的场面, 那该是一幕怎样的人间惨剧啊。
  而沐霁昭的小脸上则是写满了失望。
  他没有想到“小嘟卟”竟然是这么笨的人。
  “不能说出来啊!”包子小脸涨得通红, 恨铁不成钢地连连跺脚, “说出来就咳咳咳……没有用了!”
  见他咳嗽, 沐青霜弯腰探出手去要抱他, 贺征却先她一步将沐霁昭抱起,将小家伙放回铺了锦垫的石凳上坐好,大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沐青霜心情颇好地走过去坐在沐霁昭旁边的凳上, 顺手倒了小半杯温热的蜜果茶喂给小家伙润嗓,泛着笑意的杏眸扫过桌上那个糖盒子。
  “是什么糖?”她随口笑问。
  “按从前贺家名下糖坊的方子做的,只是自家吃, 没起名字, ”贺征也跟着坐下,将那盒子推到她面前, 将盒盖打开, “据说我小时爱吃。你……尝尝看?”
  这就是眷恋着一个人时会有的心情吧。
  自己喜欢过的食物, 听过的奇闻, 见过的风光, 哪怕只是不足道的微小寻常,只因它曾让“我”心生喜悦, 便想让“你”也体会。
  如此,“你”和“我”, 才会渐渐相融, 慢慢地,真真地,变成“我们”。
  沐青霜掩落长睫,很给面子地拈了一颗放进嘴里,小声笑道:“是挺好吃。”
  沣南贺氏在前朝时家大业大,名下各类产业自是众多,所产物事既供自家,也在外经营。
  前朝亡国后,中原许多地方的民生都毁于一旦,位于京畿道的贺家更是首当其冲。加之那时国人对贺楚的功过褒贬不一,贺家人又在战乱中或亡或散,于是整个贺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大厦倾颓了。
  近一两年,贺征逐渐崭露头角,才将幸存的贺家宗族慢慢归拢。如今新朝抵定、时局渐稳,他的姑母贺莲便试着重启以往那些大小产业。只是目下暂还不成规模,所产物事尚未见诸坊市,仅供自家。
  面前那些糖果像是加了好几种浆果汁子熬的,颗颗缤纷如虹,似有浓稠浆果香混在甜味里,简直色香俱佳,孩子们瞧一眼就会忍不住笑弯眼儿垂涎三尺。
  沐霁昭小嘴儿吧嗒吧嗒,支棱着肉嘟嘟的手悄悄往那个糖盒子探去,口中糯糯对沐青霜撒娇:“小嘟嘟,你也请我一颗吃吃嘛。”
  大多时候沐霁昭都是个比较讲道理的小孩儿。先前贺征对他讲过“这盒糖果是专拿来向他小姑姑赔礼的”,在他心里这便是小姑姑的东西,想吃就得征询她同意。
  沐青霜没说话,另拿了一颗喂进沐霁昭嘴里,同时不着痕迹地瞥向对座的贺征。
  其实她心中有些酸涩,为着贺征。
  方才他口中的“小时爱吃”,约莫也就是沐霁昭此刻这般年岁。之后没两年镐京城破,他流落辗转横穿整片国境,最后才到了利州。
  当年那个在善堂捏住她裙角的小贺征,原本也有如沐霁昭这般无忧无虑的童稚岁月,甚至膏粱富贵更胜一筹。
  若贺征没有经历国破家亡、父母俱殁、族人尽散的惨痛,他大约也会是个马踏飞花、意气明亮的少年郎,如许多在富足安稳中被滋养长大的名门公子一般,温润雅正,矜贵从容。
  那样的他,一定就能像沐霁昭这样,不怯于向人表达自己的渴望,可以毫无负担的接受任何美好馈赠。不怕亏欠,不怕还不起。
  以往沐青霜很少去细想,为何与自己同吃一锅米粮近十年,贺征的性子却与自己——甚至与沐家每个同龄人——天差地别。
  如今她才渐渐开始了悟,年少时贺征在人前的冷漠寡言、人后的别扭反复所为何来。
  那时的他,举凡吃穿用度、读书习武,安排给他怎样他就怎样,几乎从无异议,甚至没有寻常少年人理当该有的偏好取舍。
  他在利州生活了近十年,始终与周围格格不入,其实泰半都源于他心中的不安与缺失。
  那时虽有沐家不吝给他周全庇护,他却从未理所当然认为那一切真的就属于他。他怕亏欠太多,还不起。
  所以,她当年对他一次次的给予,看似大方,可对他来说,或许是一次次的刺痛与重压——
  看,我什么都有,你什么都没有。我的全给你,跟着我吧。
  此刻沐青霜扪心自问,若是易地而处,她的选择大约与当年的贺征不会差太多。
  都是骨子里傲气又自尊的人,怎会甘心像个金丝雀一般,缩在笼子里心安理得被人驯养?
  因为在意 ,因为重视,才会更想靠着自己顶天立地站得笔直,与心上的人对等平视。
  所谓风雨同舟的相携并行,从来就不该是一方背负着另一方,而该像山巅悬崖上两棵树,根茎相连、枝叶交覆,却又各自参天。
  相生相伴,却各有依凭,那才是最好的模样。
  想到这些,沐青霜心下忽地释然许多,唇角柔柔勾起,眼底眉梢全是亮晶晶的笑。
  “你怎么不问我要一颗吃吃?”她略抬下巴,笑望贺征。
  贺征抿了一口杯中清茶,噙笑抬眸:“我要,你就给吗?”
  “试试?”糖球在沐青霜左腮顶起一个调皮的弧度,“若你不知该怎么向人撒娇,不若向霁昭再讨教讨教?”
  无端被点名的沐霁昭高高举起手:“好啊,我教你呀!”撒娇,他很在行。也很乐于对笨笨的“小嘟卟”倾囊相授。
  贺征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哽得说不出话来。
  “你要像这样,”沐霁昭转头面向沐青霜,下巴支出去,仰起灿烂笑脸,肉呼呼的小手合十抵在唇前,嗲声嗲气的,“求求你了,再给一颗糖请我吃吃嘛!”
  甜滋滋软茸茸的小奶音,话尾像拖了根荡来荡去的小尾,别提多狗腿了。
  然后他小脸严肃一凝,回头看着贺征:“小嘟卟,你学会了吗?”
  贺征满脸沉重地闭了闭眼,周身恶寒一般抖了抖:“请恕在下驽钝。”
  学是学会了,可实在是……很难做到。
  沐青霜顺手将沐霁昭捞进自己怀里,乐不可支地将小家伙揉来揉去,两人一起哈哈哈笑得东倒西歪。
  自抵达镐京后,这似乎还是沐青霜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眉飞色舞,肆无忌惮。
  贺征隔桌望着她,无声扬唇。
  ****
  四月十三,在雁鸣山别苑樱桃宴之后的第六日,沐青霜受邀来到汾阳公主府。
  除她之外,当日搜山游戏的另两位胜者慕映琏与段微生也在。
  这倒并没有出乎沐青霜的预料,毕竟,若赵絮真如众人所料想要筹建武学讲堂,那就绝不是启用一个人就足以担当这重任的。
  主座上的赵絮笑意亲和,请三人入座后,又让侍者送上茶点:“稍坐片刻,等最后一位……”
  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侍者向赵絮执礼。
  “最后一位客人到了?”赵絮略抬了眉梢,待侍者应了,便又道,“请进来吧。”
  少顷,一位身着湖蓝色衣裙的姑娘随侍者入内,在正厅中间站定,略屈膝向主座上的赵絮见了礼,又对客座上的三人依次颔首致意。
  沐青霜眨了眨眼,越看她越觉眼熟:“……林秋霞?”
  赫山讲武堂甲班学子林秋霞,在当年那场考选中被赵旻的人抓去做肉盾、最后被沐青霜带着大家救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在赫山的最后一年里,随着贺征、周筱晗、齐嗣源这三人的离去,林秋霞紧随令子都之后,成为守卫甲班辉煌的另一根顶梁柱。
  沐青霜与她已有五年未见,但彼此模样都未大改,只是眉目间俱褪去年少时的青涩,长相气质上成熟了几分,倒不至于认不出对方。
  “救命恩人,许久不见啊。”林秋霞转身面向沐青霜,笑吟吟屈膝福礼。
  这时沐青霜这才明白,方才她为何只对赵絮行屈膝常礼——
  因为她右袖空空。
  见沐青霜眸色惊痛地望着自己的右袖,林秋霞腼腆笑笑:“增援江阳关守城之战时折的,那时我在钟离瑛大将军麾下,与贺大将军还是友军同袍呢。”
  那时贺征领不足万人的孤军生扛五万敌军围攻,死守城池近两个月后等来了援军,最终里外夹击反败为胜。
  这事沐青霜知道。
  可她不知道,当年的援军里,有昔年隔壁班这位文静羞怯,却能将一把长剑使到近乎出神入化的林秋霞。
  沐青霜知道,这五年来为了复国,中原各军付出了惨烈代价。可当这些血淋淋的“代价”以鲜活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又一次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什么叫亡国之殇,什么是切肤之痛。
  与之前在利州迎兵归乡典仪时一样,痛彻肺腑。
  她见过林秋霞十五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当年赫山讲武堂校场上,这姑娘长剑霜华、志气凌云,全无平日的羞怯,有万夫不当之锐意。
  在慕映琏与段微生诧异又茫然的注视下,沐青霜缓缓站起来,走到林秋霞面前站定。
  扬笑抱住她的瞬间,有晶莹泪珠夺眶而下。
  乍见故人,林秋霞心中也是感慨万千,顿时被她惹得跟着泪涟涟。
  她俩唇角都挂着笑,眼泪却像连绵不绝的珍珠,无声地跌成了串。
  主座上的赵絮见此情状,忍不住将脸撇向一旁,眼眶通红,眼尾泛起淡淡血雾。
  好半晌后,林秋霞轻轻吸了吸鼻子,小声笑道:“无妨的。我花了四年改练左手剑,照样厉害。”
  “左手神剑林秋霞,晚上我请你到我家喝酒,来不来?”
  “好啊。”
  两双泪目相视而笑间,沐青霜想起离开赫山讲武堂的前夜,她与剩余的四十几名首届学子在河边对月举盏、纵声高歌的场景。
  那时大家一起唱过“驱逐敌寇,复我河山;国之气象,在我少年”;他们抱头痛哭,互道珍重,彼此勉励过要“战无不胜,长命百岁”。
  如今五年过去,河山已复,气象一新。
  只是,当时明月在,少年余几何?
  殉国的是英烈,活下来的,是英雄。
  喂,活下来的英雄少年们!
  一起去继续征程吧!
  一起去见证山河锦绣、盛世繁花。
  一起去成为拉开崭新盛世大幕的中流砥柱,去用尽全力达成年少时的热血豪言——
  国之气象,在我少年。
  我们,活下来的我们,初心不改,永远少年。
  我们无畏无惧,我们无悔无怨;我们战无不胜,我们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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