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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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一个明星, 就能让你感觉到生活不无聊?”
  这些孩子现在到底是多无聊, 才会从别人的身上寻找人生的内容?
  “现实生活就是很无趣嘛, 平时只是上课、吃饭、睡觉……周末逛街或者回家, 但是七蛋我跟你港!粉我吃真的有助于身心健康啊!我吃天天像个小太阳一样bulingbuling发光发热, 你一看她就不无聊了!我上个学期考试周的时候看着我吃的cut每天能学到晚上一点!”
  一看我就不无聊了……
  池迟瞪着那句话看了好几秒, 又看了看自己细胳膊细腿儿。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和那些“同龄人”之间存在着“代沟”, 万万没想到啊,这个不只是代沟,更是物种之间的差异。她看别人像是看孩子, 别人看她竟然在晒太阳?
  悠泡泡:“咦?花花你又在蛋总这里安利我吃啊?蛋总我最近又出了几个吃all的视频啊,你要是觉得无聊就看看呗!蛋总你每天吃那么多好吃的还无聊,让我们这些每天半夜看着你的微博美图啊啊啊其实自己只能吃土的怂货们肿么办?”
  每天六个蛋终于变成蛋:“我就是觉得每一天都跟别的某一天根本都是一样的, 就算我总是只在一天里打转儿, 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悠泡泡:“追剧啊!追小说更新啊!玩游戏啊!蛋总我每天都惦记你第二天发什么吃的,我就有再活一天的动力了w(`0`)w”
  每天六个蛋终于变成蛋:“那工作呢?没有什么一直想要做的事情么?看着那些事自己越做越好, 就会有很大的满足感。”
  悠泡泡:“给我吃剪视频!”
  不该是这样的……
  靠着身后的枕头, 池迟看着手上的手机,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曾经垂垂老矣, 却从不会放弃自己对演戏的摸索和研究, 她曾经病体支离,却也觉得身体有东西在燃烧着, 那些火永不停息,烧了整整六十年——在她现在已经想起的记忆中, 最鲜艳灿烂的一幕, 仍然是在县城里看见了省话剧团的人在表演,那些表演给她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用这样美好的方式活着,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描摹着不同的生活。
  女孩儿抬眼,透过玻璃橱柜看见了外面房间的电视机。
  现在的孩子们从小就看着这些表演长大,可以说是习以为常……对于演戏的执着自然不会怀有她当年那么强烈的憧憬。
  演戏是如此,其余的事情呢?
  花小花:“七蛋你今晚的口吻好像教导主任哦,说到教导主任,我小学的想过去当医生,还买过玩具针管什么的,结果要高考的时候闹出了好多医闹的事儿,我就不想当医生了。”
  悠泡泡:“我上高二的时候学会了视频剪辑,那时候也想过大学的时候学剪辑,家里人不同意,我就学了教育管理,现在当老师。”
  说到曾经的“梦想”,花小花和悠泡泡的语气里都带着一点的唏嘘,原来她们也曾经有过单纯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东西就不见了。即使是不见了,也不过唏嘘一下而已,没有梦想,她们也能活下去,人的一生有各种各样的精彩,也许是未来的事业,也许是未来的家庭,都会让她们再有动力去努力拼搏。
  悠泡泡:“有时候想想,人啊,真的是社会性动物,你被需要、你的梦想被需要……那才是你,那才是你的梦想。如果一个人在没有别人‘需要’他梦想的情况下还能坚持走向成功,这种人确实值得敬佩,但是我绝对不会为我没有做到而感到羞愧。社会的高度发展,就是能让不同想法、不同阶层、不同理念的人都生活在一个社会里,并且找到自己的位置。”
  社会的高度发展?
  池迟觉得悠泡泡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存在即合理,王子的存在本来就是合理的,自己要做的是弄明白如何解读她这个角色,而不是对这个人物进行批判和声讨。
  悠泡泡最后说了一句:“可能也是这个环境不需要人们有太多‘梦想’了,所以有梦想的人就少了。”
  看着出现在手机屏幕上那句话,池迟一时百感交集。
  人们没有梦想,演员通过演戏正好是为人们打造着梦想,所以在她们的眼里,自己是个“太阳”。
  这天夜里,年轻的影后罕见地做了个梦。
  梦里,她坐在轮椅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站在她的旁边。
  “我希望我长大以后,能孝顺奶奶,能照顾爸爸妈妈,也能照顾妹妹。”
  说完这句话,男孩儿慢慢地开始长大,身形渐渐抽长,五官的轮廓发生着变化,只有那双坚定的眼睛,一直没有改变。
  “我不知道什么是您需要的,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为您做什么,面对您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困惑。”
  她依旧坐着,男孩儿却已经长成了成年的男子,身形颀长,五官俊秀。
  “您永远没有问题,没有困难,也没有负面的情绪,您让我感觉您并不需要我,您也不需要谨音,您不需要任何人……可是不被您需要的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您……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我长大了您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可是我真的长大了,您依然像一座山峰一样庇护着我们,山塌了您都不会倒……那我这些年为什么还要执着于长大呢?”
  “也许,我和谨音只是您不能追求自己梦想之后聊胜于无的寄托,您太强大,一点点的力量通过您的教导传达给了我们,就足够让您显得无比英明慈爱,可是我们是您的孙子和孙女,我们想要奉养您,想要分担您肩上那些我们看不见的重担……互相帮助、互相扶持的才是亲人不是么?”
  “我们也许并不被您需要……”
  在熹微的晨光里,池迟猛地睁开了眼睛。
  王子,在她的自我认知中,自己也是不被这个世界需要的,她之所以不需要别人,甚至不需要时间的流动,正是因为别人都不需要她。
  “如何成为一个不被社会所需要的人呢?”
  带着这个问题,池迟在早上四点开始跑步,她要清空自己的大脑,让自己在工作的时间变成陈凤厨,而不是王子。
  至于那个属于过去的梦,则被她沉沉地压在了心底。
  几经周折,陈凤厨终于能让关锦程从西疆回到京城。
  他假借了“一个结伴而行的姑娘临终嘱托”呈上了关锦程被陷害的证据。
  太后命恭亲王彻查此案,而陈凤厨献菜有功的褒奖,也被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还能留着一条命已经不错了,想别的都是多余。”一位大厨这么说,“敢告御状还活着的,百年间……何况你还是在老佛爷的寿宴上整这一出。”
  即使没有受到什么嘉奖,整个似锦楼也依然因为陈凤厨而客似云来,陈凤厨做的“五仙献寿”被见过的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达官贵人们都想尝尝这道连太后都赞不绝口的好菜。
  也在这个时候,陈凤厨做了一个决定。
  “你要走?”
  几年过去了,似锦楼的青年掌柜都已经蓄起了小胡子,此时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昔日的顽笑戏谑模样到底还剩了几分,更多的是属于商人的市侩和精明。
  “刚好和似锦楼的契也到了时候了,我师父回乡之前正式让我出徒,他也我还是应该多长长见识才能在厨艺上再进一步。”
  年轻的厨子因为名气大了,赏钱多了,身上黑褐色的短打是彻底没有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他依然细瘦,却姿态昂扬,面目干净。
  “即使要走,你也等那个关举人回来再走啊,好歹也是差点为他丢了命,他给你磕个头总是应该的。”
  “我本来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陈凤厨的脸上带了一点淡笑,这些年他总被几个淘气的学徒们笑说长相女气,板着脸的时候远多过笑脸。现在他一笑,见多识广的掌柜都有点呆。
  从宫里回来之后,陈凤厨是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大厨们有的说他是历劫归来成熟了,有的说他是藏在心里多年的事儿得以了结,终于松快了。
  掌柜的却知道,那些原因,都是,也都不是。
  “你这些年……明明是都为了他……”
  陈凤厨猛地抬眼,定定地看了掌柜片刻。
  “你当年问我登闻鼓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掌柜的苦笑一下,他不是那些心眼儿比牛尾巴还粗的大厨,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有些事情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你错了。”
  陈凤厨再次垂下眼眸,那双无人能细看的眼睛里,有一些释然。在释然之外的情绪,太复杂难言,就像是无数的潜流交汇,她自己都辨不分明。
  “我不是为了他,我……”
  那些生死惨痛、那些世事血泪……那些在厨房里和刀与火相伴的日日夜夜,在这瞬间都出现在了他的眼里,他是谁?
  是谁经历了那一切?然后堂堂正正,站在了这里?
  是陈凤厨。
  他,是陈凤厨。
  “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若是我说是为了别人走到现在,那分明就是轻贱了我自己。”
  陈凤厨轻描淡写地说着,在掌柜复杂的目光里转身离去。
  从背影,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女人。
  距离京城十里远的地方,有个十里亭,它从来是见证悲欢离合的看客,无论是宦海游人,还是白衣秀士,都在在这里互诉情衷、抒发胸臆,然后各自珍重,天涯别离。
  今天的天气极好,隔着老远,关锦程就看见了十里亭。
  “十里亭,我们离京只剩十里路了。”
  这些年的风沙磨砺让他黑瘦了,也苍老了,一双手上全是茧子,粗粗的,还带着去年冬天没有完全愈合的冻裂伤口。
  他的神情也不复文心记忆中的那么温文矜傲,倒更像是一个中年役夫,带着不自觉的愁苦。
  在得知了赦免回京的消息之后,他在朝中的同窗立刻派了身边得用的人去西疆接他回来。
  这一路上,关锦程第无数次问了同样的问题。
  “为我平反那人,可曾说过他认识一个叫文心的女子?”
  “那人姓陈,是个厨子,说上京路上遭遇了洪水,一个女子救了他,去世之前把证据交给了他。”
  “唉……不会的。”
  关锦程再一次笃定地说着。
  “文心,一定还活着。”
  他相信文心还好好地活着,他也希望别人和他一样地相信。
  那人再没说话,驾着马车继续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前行。
  十里亭对面的山坡上,陈凤厨看着关锦程坐在没有车棚的马车上张望,他们两个人的距离一度很近,又渐渐变远。
  不曾见面,就不知道相思已经入骨,陈凤厨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属于文心的表情,看着那个救她性命、教她读书习字,曾经占据她整个世界的男人,她一直用充满了仰慕的目光看着他。
  她想过长相厮守。
  她想过剪烛夜语。
  她想过彼此成为对方生命的一部分,永不分离,白头偕老。
  只要她现在招招手,喊一声,承认她是文心,那些在无数苦难中支撑着她的信念就都可以变成现实了。
  最终,她还是看着那辆马车缓缓行进,并没有做什么动作。
  陈凤厨的眼睛里带着泪花,她慢慢地闭眼,又慢慢地睁开,眼皮上仿佛负担着极大的重量,就像她的决定一样,沉重到让她几乎难以呼吸。
  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京城的方向,走向属于自己的地方,那属于男人的脚步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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